四叔-《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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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叔

    夜阑人静,    褚怿披上一件外袍,信步往府中湖心亭散心。

    忠义侯府建府多年,    庭院各处的草木都十分繁茂,    褚怿形影茕茕,漫步在重重树影下,听着起伏在暗处的蝉声、蛐蛐声、蟋蟀声,    思绪冗长而繁杂。

    临近湖边时,    心神一敛。

    如钩银月倒映水中,清辉粼粼,    树影婆娑的湖心亭内,    一人背对岸边独坐,    桌上两盘小菜,    一壶小酒。

    岑寂的夜色中,    有低低曲调顺风传来,    是那人在亭中哼着小曲。

    褚怿压下心中震愕,定睛又把那身影辨了片刻,确定的确是那人后,    哑然一笑。

    下一刻,    阔步上前。

    檐角灯笼被夜风吹动,    亭中人膝上的婆娑剪影跟着摇曳不休,    伴随他敲打在石桌上的节拍,    身后传来青年的调侃:“四叔还是一如既往会赶时间。”

    不早不晚,偏偏等端午家宴结束后赶回府来。

    那悠扬的曲调一顿,    亭中人哼笑:“那不然,    再给她们轮番逼一回婚?”

    灯影绰绰,    四爷褚晏一张侧脸映在月中,鬓黑如漆,    眉目分明,笑起来时,胡茬拉碴的嘴角展开浅浅的笑纹,其中一条里,藏着个圆而深酒窝。

    他而今年三十有二,于普通男子而言,早已是为人慈父的年纪,而他孑然一身,落拓潇洒,眼角眉梢依旧留存着少年时的明朗热烈。

    便如此刻,分明是一副披星戴月、餐风宿雨的不修边幅之态,可那一言一笑里,却无半丝奔波的疲惫和被弹劾的惶然。

    甚至还小菜备着,小酒喝着,在所有人为他悬心的时刻,坐在这儿漫声轻歌。

    褚怿苦笑,上前道:“是劫躲不过。”

    褚晏正提壶倒酒,闻言长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养了十年的狼崽子,给她老太太用美人计一使,转头就倒戈了。”

    褚怿很自觉地拿一个酒杯送过去,不答。

    褚晏斜他一眼,一面给他把酒满上,一面道:“不过看来小狼崽过得不大好,不然怎么软玉温香在怀,不在那儿春宵一梦,反来这儿同我一糙汉乞酒喝?”

    褚怿回味“软玉温香”四字,淡哂,然琢磨着“小狼崽过得不大好”那句,又忍不住反驳:“没有。”

    说罢,把酒一口饮下。

    褚晏抬眼:“哦?”

    怀疑态度不言而喻。

    褚怿笑而不语,搁杯道:“朝中已有近半言官就上官岫假公济私、党同伐异、酒后失言等罪上书弹劾,但山西杀降一事还是沸沸扬扬,四叔准备如何应对?”

    上官岫官至正二品参知政事,人在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照理说,发动大量言官对其进行弹劾,足以在朝中掀起一层骇浪,然这份影响力跟打着戴罪立功的名号前往山西平乱,却擅自改变招安军令大肆屠戮的褚晏相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更何况,后者还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

    端午休沐只三日,三日后一上朝,褚晏必成众矢之的。

    话题转至公事,褚晏眼底那抹痞笑依旧不减:“能怎么应对,自然是老老实实负荆请罪去,争取能落个宽大处理了。

    倒是你,明明派人三令五申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偏还插手进来?

    不知道你自己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侯府的命根子?”

    褚怿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正是知道,才不得不插手干预。”

    褚晏扯唇,这话听着怎么这样刺耳?

    “是,老四叔办事不力,让你小子操心了。”

    褚怿又倒酒:“举手之劳。”

    褚晏额头青筋跳动,按捺住揍人的冲动。

    自己养大的崽,活该,活该……

    “四叔为何杀降?”

    酒壶放下,褚怿切入正题,亭中氛围悄然肃静。

    褚晏把手里的一杯酒灌下,扬眉:“若是你小子在,只怕还不止是杀降那么简单。”

    大鄞虽然繁荣,民间暴*乱却屡禁不止,至今上践祚时,已成稀松平常之态,究其根本,除少数地区的确有天灾祸人、官府压榨,迫使大批难民不得已走入绿林外,所谓招安的平乱政策亦是暴*乱的诱因之一。

    所谓招安,即朝廷用钱帛、官位对起义、作乱的暴民进行劝降,以令其归顺朝廷,化干戈为玉帛,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暴*乱。

    于领命平乱的官员而言,动用国库化解恩怨,进而功德圆满,加官进禄,自然是一桩美事。

    而于被招抚的绿林,何尝不也是因祸得福?

    走投无路?

    发动叛乱,等待招降就是路。

    籍籍无名者,赐生全,赏钱帛;颇有能耐者,赦罪名,加录用;至于那作乱多、罪孽深、声名大的暴民首领,朝廷抛出的诱饵自然也就越大越香,谈得妥,封官进爵不用愁。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

    不知是从何时起,民间开始盛行这样的一句歌谣,唱到后来,更是明目张胆,由“要高官,受招安”丰富为“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杀人放火,受招安。

    不再囿于所谓走投无路,而是用暴力和血腥来另辟一条路,一条践踏着同胞尸首走出穷困,走入权贵的路。

    冷然月色泄入亭中,褚怿摩挲着酒杯,脸遁在暗影里,褚晏的声音依旧响在耳畔,从那为招安与否几次三番同他唇枪舌战的朔州刺史,谈及下令招抚当夜,暴徒首领酩酊之后,领人在朔州城内的横行霸道,残暴嚣张。

    “六户百姓,两名老叟被当场乱拳打死,五名妇人及少女被奸,其中年纪最小那个年初刚定了婚,被辱之后,顷刻投井而去。

    官兵赶去时,两间屋舍已火光冲天,因反抗而被打晕、打残乃至打死在地的丈夫、兄弟、街坊邻居不知凡几……”

    招安前,暴徒以暴徒的身份烧杀抢虐。

    招安后,暴徒披着官府的脸皮,更有权威地鱼肉百姓,恣意欺凌。

    刺史惶恐,终于下令当场处决犯事者。

    但是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当夜,褚晏率兵围城,剿八千降匪,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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