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曾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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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意日日陪着阿珩,带她去每个儿时的地方,希望能让阿珩记起过去的事情。

    阿珩总是默不作声,一点生气都没有。

    仲意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即使阿珩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可以一个人说一天,给阿珩讲过去的事。

    日复一日,仲意没有丝毫不耐烦,阿珩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个木偶一样,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仆坐到她身边,阿珩头都不抬。

    “我第一次见仲意,是仲意到若水赴任。

    族内的长老说轩辕族的王子要来了,让我们千万别闯祸,我很不服气,我们若水人自在惯了,凭什么要听人驱使?

    于是我乔装改扮,亲自去迎接这个王子。

    一路上,我刁难羞辱了仲意无数次,仲意一直没生气,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气度折服。

    我认识仲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生气,第一次见他发怒是为了你。

    两百年前,他带着我潜入神农,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十八个神将,父王震怒,把他关在火牢中。

    对修行木灵的神来说,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极刑,父王说只要他认错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却就是不肯认错,后来,连父王也拿他没辙,一边骂他是个榆木疙瘩,一边无奈地放了他……”

    昌仆徐徐道来,讲着这两百年间仲意的难过、对青阳的怨怒,讲到发现魔珠时,仲意是如何高兴,仲意和青阳为了唤醒阿珩,差点灵血尽失死去。

    因为轩辕王和缬祖的密旨,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阳和仲意都绝口不提,以至于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苏醒竟然那么不容易。

    昌仆抚着阿珩的头,“小妹,对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也许你还嫌睡的时间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积郁在心头,可对你四哥而言,是两百年啊!即使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长的,肯定能感受到仲意的难过,别再让你四哥难过了。

    我已经两百年没有看他笑过,只有你能让他真正地笑一笑。”

    仲意拎着一条鱼,快步而来,看到并肩坐在凤凰树下的妻子和妹妹,笑问道:“你在和小妹聊什么?”

    昌仆笑道:“没什么。”

    仲意把鱼给阿珩看,“晚上吃鱼,好不好?”

    阿珩犹如木偶,不言不动,仲意也已经习惯,自问自答地说:“我把鱼送到厨房再来看你。”

    “冰葚子。”

    微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仲意霍然转身,神情激动,“你说什么?”

    阿珩望着桑树,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很清楚:“冰葚子,我要吃冰葚子。”

    仲意狂喜,扔掉了鱼,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们快出来,小妹要吃冰葚子。”

    缬祖和青阳都冲了出来,仲意蹲在阿珩身边,小心翼翼地说:“你再说一遍,你要吃什么?”

    缬祖和青阳都眼巴巴地盯着她,阿珩盯着桑树,轻轻说:“冰葚子。”

    缬祖破颜而笑,眼中有泪,青阳神色不变,一句话未说,随手一挥,想要降雪,却心绪激动,灵气不稳,雪花变作了满天冰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仲意一手护着昌仆,一手拽着阿珩,往屋檐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

    我昨天刚和阿珩讲了一天你有多么厉害,今天你就拆我的台,阿珩不觉得你不行,反倒认为我说大话,是不是,小妹?”

    青阳紧张地盯着阿珩,半晌后,阿珩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青阳心头一暖。

    昌仆凑热闹,摇头晃脑地说:“大哥怎么会不行呢?

    肯定是有什么高妙的筹谋,只是我们看不懂,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缬祖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在昌仆额头上点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张嘴,可碰上仲意这块榆木疙瘩就什么都不会说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仆脸颊飞红,把脸藏到阿珩肩后。

    青阳心中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暖,稳了稳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们去摘冰葚子。”

    昌仆拖着阿珩跑进桑林里,拉着阿珩快乐地打着转,阿珩被她带得渐渐也浮现出笑容。

    昌仆拉着阿珩,回身朝仲意和青阳叫:“大哥,仲意,一起来摘冰葚子吧!”

    仲意强推着青阳往前跑,青阳看似不情愿,眉梢眼角却隐有笑意。

    缬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儿女们在雪中嬉戏,眼中含泪,唇边却绽开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开始说话后,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却记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却完全不记得,比如,问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得一清二楚,可问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医师说有可能是那些回忆太痛苦,神识受损后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快乐的事情。

    缬祖毫不介意,仲意拍手称庆,只有青阳隐有担忧,有的事情并不是忘记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对。

    轩辕王把阿珩复生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体有恙,被少昊送回朝云峰静养,却不知其中乾坤。

    赤宸因为重伤在身,连走路都困难,没有办法偷上朝云峰,幸亏昌仆一直暗中给他传递消息,告诉他阿珩的身体正日渐好起来,让他无须担心。

    刚能自如行动,赤宸立即亲赴朝云峰求见,缬祖和仲意都不同意赤宸见阿珩。

    青阳说:“阿珩不是小孩子,见与不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他看着仲意,“再说了,赤宸当年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敢迎着我的剑锋上朝云峰,如今他若真想见阿珩,谁又能拦得住?”

    昌仆想到当日告诉赤宸小妹有可能还活着时,赤宸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顾生死地来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阳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声道:“让小妹自己做主吧!”

    宫女带着赤宸走过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径,“将军沿着这条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赤宸脚步如飞,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两侧都是凤凰树,树干高大,红色的凤凰花迎风招展,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红色的落花残蕊。

    阿珩一身青衣,站在凤凰树下,因为树冠浓密,光线明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异常单薄。

    赤宸看到阿珩的刹那,脚步突然迟疑了,只觉得心擂如鼓,又是辛酸又是欢喜,两百年来朝思暮想,如今却近乡情怯。

    赤宸轻轻地走过去,半晌后,才敢出声:“阿珩。”

    那么温柔,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惊散了眼前的美梦。

    阿珩姗姗回身,看到漫天凄迷的落花中,一个红衣男子站在身后,神色似悲似喜,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缠绵炽烈的哀伤和喜悦。

    阿珩笑着点头,“我是阿珩,你就是神农国的赤宸吧?”

    赤宸听到前一句,眼睛骤然一亮,光华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悦连阿珩都看得心头突突直跳,可听完后一句,他眼中刚亮起的光华随即黯淡,眼中激荡着痛楚,竟然牵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听大哥说你和我是旧识,可我实在不记得你了。”

    赤宸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记忆中的阿珩一模一样,正是他朝思暮想了两百年的人,是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的人,可两百年后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经的恩怨纠缠就好似完全没发生过。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忘记他!

    “阿珩,我是赤宸,是你的……”是你的什么?

    赤宸突然语滞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么。

    赤宸急切慌乱地说着他和阿珩的一切,说着他们桃花树下的许诺,竹楼中的缠绵……

    阿珩脸颊飞红,嗔怒道:“别说了!我都知道,大哥说了,他说我……说我和你……是情人。”

    阿珩咬了下唇,“大哥说是你和炎灷把我逼落虞渊,是吗?”

    “表面上是炎灷的错,其实和炎灷无关,全是我的错!”

    “不过大哥说也是你不顾性命地救活了我。”

    赤宸未说话,只是急切地看着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们就算两清吧,从此两不相欠,好不好?”

    赤宸如遭雷击,心口骤然一痛,神色惨然地盯着阿珩,不敢相信这么冰冷无情的话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许你和以前的那个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背负着她的痛苦而活。

    苍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要重新开始。”

    阿珩对赤宸施礼,“我毕竟已经嫁作人妇,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们的婚姻还事关国体,您贵为神农国的大将军,想必也能体谅我的苦衷,以后烦请将军视我为陌路。”

    阿珩举手送客,“大将军,请回吧!”

    “阿珩!”

    赤宸伸出了双手,带着渴望和悲伤,祈求一般伸向阿珩,想再次拥她入怀。

    阿珩挥了下衣袖,火焰冲天而起,隔开了赤宸和她。

    阿珩后退几步,带着几分不悦说:“纵使我们以前认识,可我已经把话说清楚,还请将军自重。”

    隔着熊熊烈焰,赤宸悲笑道:“你忘记了,我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阿珩皱眉,甩袖离去,不耐烦地说:“父王说少昊今日会来朝云峰接我回高辛,我还要去收拾行囊,将军自便吧!”

    赤宸想伸手拉住她,灵随意动,幻出了藤蔓,缠向阿珩。

    阿珩神色惊慌,踉跄后退,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她惊慌的样子好似两百年前,赤宸心中一痛,灵力散去,藤蔓消失。

    阿珩快步跑着,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赤宸失魂落魄地站在凤凰树下。

    她忘记了,她都忘记了!

    赤宸只觉眼前天昏地暗,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阿珩忘记了他!

    两个宫女走来,弯身行礼,轻言轻语地说:“将军,大殿下命我们送你下山。”

    下午时分,少昊到了朝云峰,青阳让宫女去禀告阿珩。

    阿珩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又是换衣衫,又是检查行囊,缬祖笑催,“又不是今日就走,明日才出发,你着急什么呢?”

    阿珩出来时,看到青阳、少昊、仲意和昌仆都坐在草地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日落,不知道说了什么,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荡漾在晚风中。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晕染成了橙红色,透着无限的温暖。

    阿珩默默看了一会儿,笑着冲过去,“大哥,四哥,嫂子。”

    众人齐齐回头,少昊站起来,看着阿珩,竟然有几分紧张。

    青阳对阿珩说:“这就是你的夫君少昊,他来接你回高辛。”

    阿珩安静地行了一礼,少昊说:“我听青阳说你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嗯,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还记得我吗?”

    阿珩抱歉地摇摇头,“我就记得娘和哥哥他们。”

    少昊体谅地说:“那大概是你最快乐的记忆,自然记得牢。”

    少昊和阿珩相对尴尬地沉默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青阳拿着酒壶自走了,昌仆悄悄地拽拽仲意的袖子,也离开了。

    少昊问:“走一走吗?”

    阿珩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少昊低声讲着他们在玉山第一次见面的事,又讲了一些阿珩在高辛的生活琐事,阿珩一直默默聆听。

    走到悬崖边,阿珩停住了脚步,少昊也随她站定,一起眺望着最后一抹落日。

    悬崖下,茂盛的葛藤攀着崖壁而生,枝叶纠缠,郁郁葱葱,浓密的绿色中有一角红衣,赤宸附在藤蔓上,与藤蔓化为一体。

    崖顶的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崖下的人屏息静气,只有山风吹着凤凰花簌簌而落。

    阿珩忽而鼻子深深地嗅了嗅,赞叹道:“好酒!”

    少昊笑起来,把酒壶递给她,“这还是你给我的酒方,雌滇酒。”

    阿珩连喝了好几口,才心满意足地把酒壶还给了少昊,一来一往之间,尴尬消失了几分。

    喝得有些急,酒气上涌,阿珩脸颊绯红,头上又落了几片凤凰花瓣,衬得她有了几丝生气。

    少昊不禁想伸手拂去,阿珩下意识地一躲,少昊立即缩了手。

    “对不起!”

    他们异口同声地道歉,又都是一愣,世间哪有这样客气的夫妻呢?

    夕阳已经坠入虞渊,天黑了。

    少昊站在悬崖边,冷风过处,衣袂飘拂,落下的是无限萧索,“阿珩,还记得我们在虞渊内说过的话吗?”

    阿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抱歉地摇摇头,“想不起来。”

    “当时,我中了宴龙的偷袭,即将命绝,你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为了救我,被困在虞渊中。

    我们俩都以为死定了,临死前,我和你说如果有来世,我们做夫妻。”

    阿珩微笑,“我们现在不就是夫妻吗?”

    少昊摇头,“我们只是无奈地被轩辕和高辛捆到了一起。”

    阿珩默不作声,少昊轻声说:“自从我们走上玄鸟搭建的姻缘桥,不管你我是否愿意,都注定要纠缠一生,如今老天给了你一次来世,也许就是给我们一次机会。

    你愿意试一下吗?

    给你我一次机会,做真正的夫妻。”

    阿珩没有回答,凝望着苍茫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昊问:“你还记得赤宸吗?”

    “不记得了。”

    少昊想说什么,阿珩赶着说:“既然能忘记说明也不打紧,忘就忘了吧!”

    她笑了笑,盯着少昊,“大哥说我和赤宸是情人,你介意我和他之间的事吗?”

    少昊道:“当然不会。

    你我姻缘早定,我若有心,谁都抢不走,是我自己推开了你。”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想做夫妻了?”

    “我……我……新婚时,和你定了盟约,让你做我的假王子妃。”

    向来从容的少昊竟然结结巴巴,透着紧张,“现在,我后悔了。”

    阿珩盯着少昊,似乎想看透少昊的心。

    少昊只觉心跳如雷,好像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唯有眼前的阿珩清晰分明,一呼一吸都撕扯着他的心。

    半晌后,阿珩把手伸给少昊,说道:“那好,我们重新开始,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我会做你真正的王子妃。”

    崖下忽有一声急促的喘气声,少昊提掌凝力,却见一只老山猿从崖下掠出,抓着藤条荡到了树上。

    少昊散去灵力,握住阿珩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迟疑了一下,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阿珩依偎着他,没有拒绝。

    少昊紧紧抱住了阿珩,在她耳畔许下今生最郑重的诺言:“我要的不仅仅是王子妃,我还要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身子猛地一颤,想抬头说什么,少昊用力抵住了她的头,喃喃低语:“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想听,你只需记住我的诺言就好了。”

    阿珩能感受到他掌间的微颤,似一种无声的乞求,半晌后,她俯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山亭中挂着的火明珠发出明亮的红光,从少昊和阿珩身上照过,在对面的崖壁上投下两个黑色的影子,相依相偎,亲昵恩爱。

    赤宸背贴山崖,悬在藤蔓上,恰好面对着崖壁上的影子图。

    赤宸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相拥的影子图,野风吹来,藤蔓被吹得一起一伏,赤宸也就随着藤蔓荡来荡去,犹如一片孤苦无依的秋叶,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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