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因觉果-《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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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了净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门,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个小茶几,周围七八张凳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需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戌时,他向窗外望去,见着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于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来人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眼不怒自威,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上主座,了净恭敬行礼道:“弟子了净,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一字,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累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他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花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和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笔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偏偏那自白书上的笔记还是他的,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就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踏步离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却又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

    一转念,他又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们私下商议事情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眼线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觉空如此精明干练,应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觉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而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觉空的念想一直没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                                                ※                                                                ※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腰杆笔直地挺立。无论何时,他都散发着一股摄人的威仪。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                                                ※                                                                ※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

    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上。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没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却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表意才精确,最后道,“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这么说的时候,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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