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台-《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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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也不知究竟哪里好笑,酸心里夹着的乐子,他俩在枕头上一阵闷笑,渐渐睡去。此后大家拾掇行头、演练鼓乐,转眼去上海的日子就到了。

    三月十二的这天晚上,他们已经到上海两天了。大家都坐在露生的房间里聊天,预备汽车来接——出发前他们就和赖太太照了几回电话,苏家的安排是白天去教堂,西洋婚礼,做一天酒会party。晚上则在苏家花园里设亲友的筵席,盛遗楼便是去趁这个场子。自然也就不能成本大套地唱完,点一二折最出色的来做。

    承月的西施因此省略,《越女剑》最出彩的当然是越女出场那一段剑舞,再加两段好的唱——承月提议唱牡丹亭,大家都说可以,然后另取两折热闹吉祥的戏来,酒宴上尽够用了。

    这里的人都不是生手,只是好久没经历这么道地的堂会了——他们在盛遗楼呆得惯了,两年来都养得有了安定的心性,因此乍一出来,颇有些忆旧游的乐趣,仿佛小孩子捡起旧玩具的心情。大家闲话旧年出堂会的经历,哪一家识得好戏、请得好台子,哪一家不大通的,又说到露生那时得月台开的戏,都笑道:“没有见过那么急性子的会,从行头到行当,全崭新的办来,却是叫我们给人作配。”徐凌云亦笑道:“我那时叫沈老一起来,他还不肯,回想起来若是当年有那个笛子,好处更添一倍。”

    沈月泉笑道:“所以说花难满开月难全,自古风流事情,都有一点缺陷,如此才有以后的意头。”

    露生听他们谈笑风生,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正所谓由奢入俭难,这么急急地叫他们来上海做堂会,又不是什么名望人家,恐怕他们心里过不去,先生们能够开心,这就够了。大家也好久没有正经地唱一场,说话间鼓作一二声响动,笛子也信口横吹三四,把露生唇边的笑意吹出来了。

    他对着镜子,小心摹画,额头上的疤倒没有什么,如今已经褪了好些,除了比周遭的皮肤白了一点,不仔细看却也不很显。一层层的油彩涂上,就更没有什么了。他望着镜子里的越女,觉得熟悉且陌生。

    演员是多么奇妙的职业,他们和角色之间是有感情的,角色像照片,还像他们人生的一段样本,把那段时光取样下来,保留活性的,角色是他们精心孕育的一个躯壳,把魂放进这个躯壳里,往事就历历在目。他演贵妃和丽娘的时候,总是想起当年哀怅的旧事,眼泪都从旧事里来,越女却不一样,它凝结了他所有风华正茂和意气飞扬的时光,返璞归真地不做大人、要做少年,他一扮上这青衣短打的少女就觉得心气昂扬起来,她的薄薄的绢花都带着一股风流神气,不要浓妆艳抹、清纯可以摄人,她那利落的袖子和短襟也有一派四海为家的气度,绒球绣鞋,还带点俏皮,一走就颤,多么像那时他们俩在美国干的缺德的事情,惹完了人家还要哈哈大笑,这样好的角色——

    露生把口脂也涂满,望见窗外已然黑透了。

    如果没扮上,他或许会叹息锦衣夜行,可是越女在他身上,他把胭脂笔在手里舞了一个圈儿,倚靠着窗户,有轻快的心情。吩咐承月:“把化妆盒子收好,带丽娘那几件要用的头饰,其余的不用。”

    承月已扮好了春香,应声伶俐收拾,一面问道:“万一还点别的呢?”

    “给他们唱两个已经是做脸了,再另扮倒失我的身份。”露生笑道,“要是再点,坐着唱就罢了,新人还等着进洞房呢——听帐不比听戏有趣?”

    这话众人都听见了,哄然大笑:“露生也说这种调笑人的话了。”

    如果说艺术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帮助,眼下就是了。它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却能通过譬喻来使人获得精神上的鼓舞,我们演戏、或者看戏,其实是把人生做一个小的弯折,在这个弯儿里体会别人的人生,体会圆满或者缺憾,这些假戏却能激发真情。

    外头有人来敲门道:“白老板预备好了没有?苏家有车来接了。”

    这里早预备好了,预备得都开始聊闲天了,闻言开门相迎,麻利地整理好东西,一件件往下面车上搬。苏家的伙计满面笑容道:“汽车只有两台,还要劳烦各位挤一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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