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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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抬首扬声,极清亮的声音:“去告诉你们老爷,今天若要他儿子活命,就让他开门出来见我。”

    原来露生来时,便叫文鹄带人抓了几个街上的地痞,一顿胖揍、威逼利诱,早将重庆地方为首的几个财主打听得骨头缝里细致,再想一年前求岳和他说的闲话,推知若要说服四川地方,王家必首当其冲。细细地又盘问地痞们王家人什么样性格?都有谁在家?

    问到王少爷时,露生心中大定,当下就问文鹄:“这人酒色之徒,又是浮薄性情,我有心诱他,可使他伸半只手出来,你年纪不大,可有信心拿住他?”

    文鹄尚未答言,他旁边的汉子笑道:“拿住?他的花刀可以隔着门杀人。”

    文鹄谦虚地一笑,算是默认。

    露生见他手里蝴蝶|刀转个不停,稍有不慎便要削掉手指的,文鹄却是玩儿一样、左手转到右手。他心说这孩子有些误入歧途,毕竟是帮会里长大,也不知在美国干了多少杀人放火的事情,满心的凶杀戾气,只是事到此时,反而要借他这股凶戾,以后再慢慢地改正教导不迟。苦笑摇头道:“我只要王老板见我,并不要你杀人,你可别真伤了小王少爷。”

    文鹄也佩服白小爷用计不爽——连面也没见过的人,王少爷一举一动,皆在他算中,书上戏里写刘伯温、诸葛亮,是不是就是这种人物?当下捏着王少爷的狗爪,忍不住直乐。

    王公馆乱纷纷了一阵,几个仆人你推我我推你,壮着胆子走到门前,颤着声音道:“老爷答应你了!你快放了少爷!”

    文鹄笑道:“把门开开,进去再说——要让我听见一声枪响,今天你们王公馆没人收尸。”说着,口哨一声,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十几个壮汉,都走来门前,各个抱手站立。仆人们吓得都往后缩,只有王少爷惨叫。

    露生喝住他道:“别吓唬人家,叫开门就是。”

    他俩各自说话,都发乎本心,文鹄是真有玩心,露生也是真觉得过了头。一个三寸小蛇、戏吐毒信,另一个柔声责备,似乎菩萨观音,两人倒像白娘子带小青,看在旁人眼里,惊悚程度不仅不减、甚至还他妈加倍。抖抖索索地开了门锁,打手们摁住王少爷,把他从门上揭下来、反扭在手里,文鹄陪着露生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正门大花厅——王少爷在后面长一声短一声地用鼻子奏乐。

    王老板端坐北面,见他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来,打劫一样,气得耳朵都抖,几乎架不住眼镜,不料露生走到花厅中央,撩开衣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王老板:“……?!”

    这下眼镜更戴不住了,货真价实的大跌眼镜——王老板一肚子慷慨激昂的“士可杀不可辱”顿时变成老痰卡在喉头,瞠目结舌好半天:“你这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露生文静答道:“原本是要来给王老爷请罪,若不用些手段,只怕您不肯见我。拘着令似,并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也不能放了他。我自知身份低微,又冒犯无礼,因此跪下相抵。”

    ——那你可真是太有礼貌了!

    王眉寿怒极反笑,听他说“请罪”二字,两个铁球在手里揉得咔嚓作响,“是金家叫你来的?我孩子也没有说错,你被人利用还不知道,金明卿自己不敢来见我,却叫你出来打头阵,算我错看了他!”

    露生顺着他的话问:“那么王老爷觉得,他叫我来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王眉寿冷笑道,“孔祥熙已经先捐了两千万,以身作则,号召法币。全国上下,只有江浙财团缩头不动,头是你们起的,亏却是我们吃。他的主意我还能不知道?无非是好说歹说,叫我们认了这个栽,”

    “王老爷不认栽,不知又有什么办法呢?”露生以目平视于他,“是四川地方能齐心协力、抵制法币,还是有谁能手眼通天,逼得上面同意开放兑金?”

    王眉寿被他说中痛处,心里讶异一个唱戏的,竟然在财政时事上了如指掌,惊讶反添怒气,因为由此可见,白露生十成十的是来给金家打头阵的!他一时无言可对,上下翻眼打量露生,肚子里的寻思也跟着一齐翻动。

    露生却是微微笑道,“您有一件事会错了意。我来请罪,是我自己的意思,却不是为了说服你。若要四川低头,我并不需要受你这委屈,只需你们暴力抗法,南京脾气上来,管把你们各个坐牢。”

    “笑话!我怎么暴力抗法?我一届良民,我怎么暴力抗法?”

    “王老爷或许不知,我们少爷此时就在来拜您的路上,南京也知道这事。”露生嫣然笑道,“我叫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咬定了是在你这里不见的——”

    王眉寿勃然大怒,从椅子上直弹起来:“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报警!都别站着!这些人王法都没了,快去报警察局!”

    “王老爷要去就快去。”露生眼皮抬起,俏中含煞,“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先你死我活。”

    文鹄听他这话,会意地朝王少爷膝盖弯里一踢,王少爷哎哟大叫。

    王眉寿气得满脸通红——这算什么事?这都叫什么事!此时方转过露生的意思来——他跪下哪是为抓了王宝驹的缘故?那意思是摆明了叫你知道,今天杀了你儿子,我也只跪下认个错!听他儿子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地叫痛,王老板恨铁不成钢,“你叫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拍着桌子向露生道:“好!好!你倒真是心狠手辣!难道我怕你威胁?!”

    “哪有跪着的威胁坐着的?不过据我看来,王老板果然气糊涂也急糊涂了,连我这浑话居然也信。”文鹄从椅子上揭过一个软垫,露生摇头不受,仍是挺直跪着,“你们就是真抓了金参议,又有何用?抓了他、逼南京政府暂停法币,然后你们坐牢?”说到这里,不禁苦笑:“——试问天下有这种大公无私的人么?”

    此言一出,王家人脸上均觉火辣辣的,这痛脚真是踩遍全场!

    四川法币窝囊地行到如今,可不就是人心不齐的缘故?若有一个人能做这样大公无私的事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必相愁相怨?

    他们只是庸懦,可是于人情世故上却是世代相传的精明。

    王老板有点呆掉。

    露生想了想,听见王宝驹还在哼唧,侧身向文鹄道:“放了王少爷,你们好无礼。”

    王眉寿呆中加呆,脸上的呆可以画正字了,王少爷却是一溜烟地甩着胳膊,泪奔去找妈。

    露生抿唇道:“我知道您不是蒙昧人,刚才冒犯,无非是要您,现在我的话,王老爷信也好、不信也罢,只管听便是了。”

    他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下跪的姿势也似乎凛然,其实哪是在逼王老爷?他是在逼自己,要让一个天性温柔的人说今天这样的话、做今天这样的事,还能把人逼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今天来,不是金家的授意,是我自己的意思。滞留美国不归,使众人怨怼,这事我难辞其咎,因此一是来请罪,使各位心气平伏,二则的确是有事相求。”

    王眉寿听到这里,又一包气上来:“好会说!你把我孩子打了,放了他,就当没事

    ?自己倒会给自己做人情——你别说你求什么了,既然第一个是来请罪,先把你那罪请了再说不迟!你也知道你狐媚祸国,害得多少人夜里睡不着觉!”

    露生心头平静无波,早知道这些人不过如此。

    “王老爷发话就是,要我怎么请罪?”

    王眉寿一时答不上来——见他跪在地上,赌气冷笑道:“要我消了这口气,那也容易,你给我在这磕一百个响头。你想要怎样,我王某人今天都答应你!”

    文鹄两道凉凉的目光即射过来,蛇信一样,花厅里十几个打手,也都射过冷眼来。

    王老板不自觉地向太师椅后面避:“干什么?没诚心就没诚心,你们吓唬谁?”

    文鹄也不说话,把刀向口袋里一揣,伸手就要扶露生起来。岂知露生推开他的手:“都下去,我和王老爷说话,你们要有规矩。”

    他深深吸一口气,清澈若水的声音:“既然如此,就请王老爷受我请罪。”

    楼上楼下,都是惊诧,不可置信的表情。文鹄是想不通为什么火力碾压的情况下,白小爷还要这样折辱自己?图什么?为什么?楼上也是一样地想不通,如此奇耻大辱,真就不带含糊不犹豫?这就认了?众人有些受之有愧的惊吓,此时都觉得王眉寿话说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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