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悼而不伤-《终身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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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欢眼睛哭肿了,拖累到头疼,却又整个人绷着一股劲,非要挡住门口,谁也不放进去,谁也不能打扰里边的人。

    她在华绍亭那间检查室门前站定了,像身后护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关隘,她硬着口气,和陈屿交代说:“他不舒服,你是会长,现在所有人都在等你的安排,你要自己拿主意。”

    陈屿怔了一下,迅速地点头说:“是,华夫人。”但如今整件事绝非他一个后辈能妄议的,他又只能来问裴欢,他往手术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说,“韩婼还没脱离危险,脾脏破裂,这里的手术只能做到这个程度,需要马上转市里的医院,好在现在人是暂时醒过来了。”

    他斟酌着用词,问裴欢:“我本来是想来问问先生的意思,还救不救……”

    裴欢打断她,毫不犹豫地说:“救,一定要救,马上想办法转院。”

    陈屿点头,把景浩喊过来,吩咐大家抓紧时间去办,他自己却停在原地不肯走。

    裴欢本来要回到检查室了,看他还有话,于是也没动。

    陈屿等着人都散开,又过来跟她说:“韩婼醒过来,提了一个要求。”

    裴欢背过身一直没接话,她猜韩婼生死之间想的事只有一件,不外乎想再见华绍亭一面,可裴欢担心他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再有情绪波动,心里有些犹豫,并不想答应。

    但陈屿为难的事却出乎意料,他说:“她是想见夫人。”

    裴欢最终还是如她所愿。

    韩婼很快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了,兰坊一行人做了安排,要把她紧急转往沐城的医院。

    裴欢只是在走廊里见到了她,对方周身伤情惨烈,几乎不能说话,但睁着一双眼,目光却显得格外清醒。

    她在看裴欢,她想开口,可气若游丝,嗓子哑到让人完全无法分辨声音,可她还是想说话。

    裴欢原本不愿离她太近,但发现她这种莫名的挣扎近乎回光返照,一时裴欢心里有些受不住,最终还是俯下身,凑到对方面前。

    韩婼原本就受过旧伤的喉咙此刻彻底失声,活像条幽邃空洞的隧道,只有奇怪而模糊的气息,就算裴欢离得近,也几乎听不清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她只能由着韩婼像某种兽类一样呜咽出声,明明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意思,却又看着这双瞪得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

    医护人员在一旁不停催促,患者的情况眼看危在旦夕,实在等不了太久。

    裴欢只能退后两步,她看着韩婼几乎疯了似的要说话,忽然又觉得不行,不能让韩婼这样离开,所以裴欢还是追上去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告诉韩婼,所以她迎着韩婼的目光说:“韩婼,他一直记得你。”

    其实她不该说,也不愿说,但她对着韩婼那样一双濒死绝望的眼睛,忽然理解了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亲生母亲为她而死,父亲又狠心为了所谓的大局舍她铺路,这个女人一生悲苦至极,身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甚至连她恨的人也有了家庭,唯有她是生是死,无人纪念。

    韩婼可能早就不想要自由了,也不需要华绍亭来施舍给她多余的同情,她仅仅需要被记住,所以二十年后回来闹得翻天覆地,她第一时间找到记得她的裴熙,即使对方疯了她也愿意照顾,还把所有人都聚回暄园,不择手段想要证明自己存在过。

    所以裴欢沉下一颗心,决定替他把事情说清楚:“出事那一天,他没想你死,后来阴差阳错,造成那样的后果,他从此一直把你出事那天设成随身密码,就是为了记住这条来时路。二十年来,他于心有愧,始终不忘。”

    于华绍亭而言,这就是他对故人最大的悼念了,而他不能说的话,今时今日,由裴欢来替他完成。

    韩婼整张脸都在发抖,眼睛里渐渐变得湿润,她忽然想要抬手抓住裴欢,两侧的人让她不要乱动,很快把她推走。韩婼眼角涌出泪,手又向着裴欢的方向拼命伸过来,这一下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忽然冲着裴欢嘶吼出怪异的音调。

    “裴熙。”韩婼拼命念着这两个字,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只执着地向着裴欢开口说,“你姐姐……”

    她气力用尽,剧烈的喘息之后,浑浑噩噩近乎窒息,很快晕了过去。

    裴欢也来不及再和对方说什么,韩婼被推走送上了救护车,她只能站在楼梯间拐角的窗户处,一直目送她离开。

    旧日恩怨卷土重来,看似又随着一场车祸最终了结。

    人世的悲欢并不相同,每个人苦苦挣扎的经历说给旁人听,不过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区别只在于精彩程度。裴欢面对这一段恩怨是非已经尽力,她知道自己永不能对韩婼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同身受,而对方也不可能理解在缺失的那二十年里,裴欢一路成长,又经历了多少恸哭的长夜,才换回今日。

    此时此刻,裴欢唯一庆幸的就是,她被逼着见证了这世上最险恶的心机人性,可如今站在这里她依旧无怨无悔,仍有向前走的能力。

    她拥有爱,心中有牵挂,境遇使然,她永远不会成为韩婼,也不会和任何人比较,她绝不让自己一生困守荒园。

    人只有看清生活本来的面目,才不至于在长久的动荡中被岁月吞没。

    华夫人今天心情不好,敬兰会的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守着她。

    陈屿等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又过来劝她说:“最近时局不好,军方也在密切关注敬兰会,现在镇上出了事,我们不能久留,还是尽快回去吧。”

    裴欢点头,慢慢推开窗户,今天实在是个艳阳天,楼上正赶上风口,她开窗一探身就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花木的清香,和身后医院里一成不变的消毒水气味相冲。

    她打量着整个小镇,不远处仍有几条小街,纵横而去,老式的门脸房夹杂着新兴而起的便利店,再远一点有车多的地方,应该是一处新开发的项目。

    她并不记得关于兴安镇更多的故事了,除了太小的时候偶然住过之外,再无瓜葛。

    她确实应该回去了,于是放任那扇窗开着,让人去通知隋远守着华绍亭,尽快安排车把所有人都送走。

    离开的时候,华绍亭在车里背光而坐,透过车窗最后扫了一眼那座暄园。

    后院好像还是起了火,他的眼睛不适合见强光,于是也就没再去细看。

    黑烟透过楸树的树梢弥漫而出,映衬着一方灰蓝色的天,等到车开得远了,他再从后视镜里回望,发现那地方模模糊糊像一块没干透的墨,好像谁的手稳不住,随便一个不小心,一个人的一辈子就要这么被抹过去了。

    每个人都有过去,阴暗逼仄或是荆棘满身,前人的智慧已经总结出,时间本该是唯一的药物,它可以治愈一些什么,也会让人更加沉溺于药物本身。弱者依赖时间洗刷掉所有记忆,但这种办法只能让人对逃避成瘾,想忘掉的一切却依然坚固。

    当人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动,逃避的一切都会轰然而至。

    华绍亭不是弱者,所以他不需要用时间来逃避,更不需要麻痹自我,这二十年前后,他宁愿时时提醒自己,这条来时走过的路,无论如何不能忘。

    故人,旧事,经年累月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眼前的一切又和那些年一样。

    每次华绍亭从这里离开,注定要用些非常手段,这园子或许真的和他犯冲,所以他想着,按规矩,既然有亏欠,那就统统还回去也好。

    这是最后一次。二十年前,他在这里选了敬兰会;二十年后,他也在这里做了了断。

    有时候,人生不能翻盘重来。

    他和韩婼的结局在二十年前就写好了,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这一天总要过去,只有时间不等人。

    他们回到沐城已经是下午了,一行人赶到医院,又临近傍晚时分。

    华绍亭的情况是大家最担心的,他手臂上的伤口做了缝线处理,再加上路上持续心动过缓,裴欢陪他去医院做了最详细的检查,又找到专门的看护,先将姐姐裴熙送回了家。

    裴欢的态度很坚决,不能让华绍亭再费心思,让他什么都不要管,先稳定住心率要紧,于是任何人想见华绍亭都不许,连陈屿想过来问话也不让,华夫人固执的脾气一上来,自然谁也劝不住。

    隋远一直忙到入了夜才把检查结果都拿到手,他去休息室找裴欢,结果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一阵叫喊。

    裴欢拿着手机,一直在安慰电话另一端的人。裴熙折腾一天突然换了环境,显然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在大喊大叫,隋远远远都能听见动静。裴欢一回到沐城就联系老林确认家里的情况,把姐姐送回去,随后又得知姐姐一直情绪激动,她在医院守着回不去,只能电话陪着安慰。

    这一整天,就算裴欢没出任何事故,可是一直被逼保持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几波人来劝过了,她不听,眼看着人也到了极限。

    所以隋远二话不说,走过去抢过她的手机扔到一边,裴欢吓了一跳,回身看他,终于踏实下来,才肯好好喘一口气。

    裴欢坐在椅子上,隋远也就过来,站在她对面翻病例。

    她看他这表情就知道华绍亭确实没有大事了,于是总算露出点笑意,她累得连起身的力气都耗尽,也不再和隋远客气,坐着勉强揉了揉头发,尽量把自己弄得不那么疲惫,还想和他解释:“我不想让我大哥处理这些事,就今天,哪怕就这一天,换我来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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