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终身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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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习惯性地看向里间的房门,起身开灯找钥匙,他很久没回来住,一时想不起来那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蒋维成从过去的睡衣口袋里翻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把那扇门打开了。

    果然,床上的女人用被子把自己全部遮住,拼了命缩成一团,已经躲到床的边缘,退无可退。

    他看不出她醒没醒,只能看见她一直在发抖。

    蒋维成走过去慢慢抓住她,裴欢动了动,似乎没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让她从被子里露出一点头来,总怕她这种幼稚的举动把她自己憋坏。果然,他伸手过去没一会儿,裴欢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终于抓到浮木,两只手死命地揪着他胳膊不放。

    蒋维成俯下身轻轻拍她的后背:“没事了。”

    裴欢害怕打雷,非常害怕,怕到好像都没有力气醒过来。这件事她从来都不提,也没有任何表露,是蒋维成和她结婚半年后偶然发现的。

    她半夜会被雷声吓得拖进噩梦里,浑身冷汗,在里间一直喊。

    今天也一样,他试图让她好过一点,但是裴欢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潜意识里逃避最害怕的东西,不知道最后梦见了什么,喃喃地重复一句话:“再让我任性一次……最后一次,留下孩子,求你了……”

    这句话她重复了六年,每一个打雷的夜,都是她最脆弱的时候。

    他在床边坐着,手下用力让她躺平。他面对着前方一整片落地窗,仿佛这一刻只剩下窗外的雨,铺天盖地。

    蒋维成知道,裴欢梦见毁了她的噩梦,那恐怕是她第一次被逼到不得不求人。而后,第二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求他放开自己。

    原来在裴欢心里,和他在一起就像那场噩梦一样可怕。

    半个小时过去,窗外雷雨小了,声音渐渐模糊,裴欢终于安静下来。

    蒋维成悄无声息地走出去,顺手把钥匙塞进新的睡衣兜里,如同过去的那么多年一样。

    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半夜就只剩下零星小雨。沐城早过了秋天,一场雨过去,兰坊里满地落叶。

    顾琳等在海棠阁外,这几年华先生起来之后都要等隋远例行检查。

    他的病忽好忽坏,是宿疾,按常理都靠西医手术治疗,但华先生小时候条件不允许,一拖拖到成年。成年后,种种原因逼得他不肯进行手术,最后认识了隋远,渐渐开始尝试中西医结合的方子。这种病不手术就不会好,中药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因此华绍亭从生下来就时时刻刻受病情威胁,不断被各种医生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但隋远真的是个奇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虎作伥,他没办法治好华绍亭,却也让他还能继续荼毒世人。

    顾琳站了一会儿,看见远处长廊下有人。她借故说回去拿东西,从一侧的小路走了。

    她和陈峰由两个方向分别绕路,最后在拐角的亭子里说话。陈峰笑得很有深意,开门见山地说:“大堂主,我有个消息,估计你感兴趣。”

    “快说。”

    “华先生让我们注意蒋家。你也知道,蒋家本身做时装,和我们冲突不大,这么多年放着他们,闹僵了谁都不好看。可看样子,华先生最近成心要拿他们开刀,而且还要慢慢来,这……多耽误大家的正经生意。”

    顾琳对这个不感兴趣:“这我也知道,你去照做就是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他和蒋家相安无事,你知道是为了谁吗?最近又非要拿蒋维成开刀,这里边的事多了!”

    顾琳突然抬头盯着他:“你是说和那个女人有关?我查过,有人猜测她嫁了蒋维成,但没有人公开这个消息。”

    “这还用公开吗?你看看里边那位的态度……还不懂吗?这么多年他让着蒋家是因为裴欢,如今开始报复,还是因为裴欢!”陈峰说得故弄玄虚,突然笑了,他上下看看顾琳,然后小声说,“总而言之,如果兰坊真让那个女人拖垮了……大堂主你辛苦这么多年,可就全都白费了。”

    顾琳看着他,突然冷下脸。

    陈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再说,顾琳却突然拿出枪。陈峰急了,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别乱来:“你什么意思?你入会晚,我好心好意怕你吃亏……老狐狸没把裴欢接回来,大家都看出他气不顺!家宴上闹了那么大一出,如今兰坊人人心里有数,裴欢当年就差点让他……”

    陈峰知道自己说多了,突然闭嘴。

    顾琳对准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先废了你!省得你惹他生气。”

    陈峰肺都气炸了,示意算了,低头骂骂咧咧地往远处走,边走边压低声音回身警告顾琳:“死丫头!你真他妈被他养成狗了!你信不信……早晚你吃了亏还得来找我!”

    海棠阁外有动静,隋远出来了。顾琳迅速收拾好情绪,转身走得干净利落,她过去正好和隋远打了个照面,难得笑了笑。

    隋远手里一抖,小声问:“你……你要干吗?”

    “我就这么吓人?”顾琳干脆不和他废话,不识逗就算了。

    她和平常一样板着脸瞪他,转身就进去找华先生安排早饭了,留下隋远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他手里原本在写病历,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要写什么,只想着顾琳刚才那个笑。

    其实她多笑笑挺好的。

    华先生的房间里开着视频会议,对方正在和他纠结越南那批货三个点的利润,说得很大声,他却在别处翻书看。

    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比别处安静。

    顾琳守着他喝完药,东西都收拾好,她去拿香给他点上。华绍亭看了一眼顾琳的背影,忽然问:“怎么了,一早上心不在焉的?”

    她手里停了,恭恭敬敬地说:“昨晚没睡好,雨声大。”

    华绍亭把屏幕关了,正靠在椅子上玩两颗莺歌绿,听她这么说,“嗯”了一声:“雷声也大……跟了我这么久,我都没问过,你怕打雷吗?”

    顾琳摇头:“我八岁被拐到黑市就见过死人。怕打雷?我哪还能活到今天陪着先生。”

    “那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每个人都有的?”华绍亭今天似乎很有闲心和她聊天,他摩挲着那两颗奇楠,一边玩一边挡着受过伤的左眼问她,“比如有人怕蛇,有人怕蜈蚣。你呢,你怕什么?”

    顾琳铲着香灰,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炭都埋好了,她才低声回答:“我怕被丢下,像……扔掉一件东西那样。他们当年被高利贷追债,就是这样把我扔掉的。”

    她说得很简单,不想再解释了。

    华绍亭在她身后笑了,但他只是在笑这件事,没有任何悲悯。

    顾琳心里开始紧张,陪着华绍亭说话,每句话都必须是真话。

    他说:“我不会随便扔东西,但前提是,这东西知道主人是谁。”

    顾琳手里纯金的香拓压歪了,最后用香粉印出来的莲花纹样倒掉半边,她开始收拾残局,知道华先生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她必须说点什么遮过去,于是大着胆子接话:“今天先生是来教训我的。”

    华绍亭的表情缓和了,他对着光比对那两颗绿棋,一边看一边和她开玩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教训你啊,明明是你有心事。你看到裴裴回来,心里不痛快。”他左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怕光,整个人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接着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只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有时候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分清。”

    顾琳安静地重新打篆燃香,完成之后才回身说:“华先生,你也说了我还年轻……你说过我像她十八岁的样子。”

    华绍亭的手突然停了,他微微低头挡住眼睛,手里的珠子掉了一颗,砸在地上滚开很远。

    顾琳过去扶他,他摇头说“没事”,让她去把珠子捡回来。他似乎觉得顾琳那句话很有意思,想了想问:“是不是他们都说我只喜欢小女孩?谁说的,隋远?这话听着就像他的风格……哦,要不就是陈峰那两兄弟?他们才是陈家人,兰坊本来是他们的。”

    顾琳听他无缘无故提起陈峰和继承兰坊的事,心里一惊,脸上硬是装得不感兴趣:“我说错话了,先生罚我吧。”

    华绍亭完全没怪她,边笑边摇头:“我比她大那么多,本来就是人人都误会的事。”

    终于,他抬头扫了一眼顾琳,那目光让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硬是去倒茶给自己解围。

    华绍亭披了件黑色的外衣,一直懒洋洋地坐着。

    他并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说:“顾琳,听话的孩子谁都喜欢。我不会随便处置自己的东西。但是……你要记住,兰坊的主人是谁,你们的主人,都是谁。”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压过来。

    顾琳整个人都软了,茶水倒出杯子烫到手。她终于停下,颤抖着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华先生,我……我只是想知道……”

    华绍亭身体微微前倾,他唇色重,逆着光伸出手抚在顾琳脸上,那冰凉凉的手指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她怔怔地看着他,华绍亭甚至还没说话,她却已经瘫在他的手心里。

    他温柔到让她害怕,终于开口:“我能告诉你的,绝对不会瞒着你,我不想说的,不要问。”

    顾琳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仍旧抚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还有,别再私下去找陈峰。”

    顾琳几乎流出眼泪,颤抖着抱紧他的手。

    那一整天,顾琳如坐针毡,一贯不计后果的人都开始示弱,可是华先生什么都没提。

    顾琳有种感觉,这事远远没有结束。

    说起来很可笑,从六年前那个女人离开之后,敬兰会只剩一潭死水。就像它的主人华绍亭,当他轰轰烈烈地把所有热情和狂妄都耗尽之后,只能选择漠然。

    那一些热的烈的情,都无影。

    它已经沉默太久,久到暗流汹涌,一点点刺激着人心生出贪念。

    谁都知道,从裴欢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敬兰会就再也没有太平日子了。

    当天夜里陈峰就受了伤。

    他带几个朋友去自己名下的俱乐部找乐子,那地方是他的小金窝,敬兰会的地盘,一般人没有背景根本进不去,因此陈峰随身没带人。凌晨的时候,他们一群狐朋狗友疯够了,酒醒得差不多,陈峰一个人去车库取车,却突然出事,他被人偷袭,腹部中了一枪。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顾琳心里有底,不准手下的人去探望。

    在兰坊生活的人最忌讳两件事,太聪明和嘴太快,哪一样占了都容易惹是非。

    华先生留着陈峰和他弟弟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顾念情分了。

    天亮之后,消息彻底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阿峰说错话,华先生给了他最后的警告。

    陈峰出身黑道世家,好歹也混了快三十年,没伤到要害,在医院观察一阵子也就好了。但让人心里后怕的是,他妻子在家怀孕八个月了,这时候陈峰要出大事,对他一家而言实在很残忍。

    但这就是兰坊的规矩。

    果然,陈屿坐不住了,他被哥哥的事吓得战战兢兢,自己跑去海棠阁探口风。华绍亭当时正在看书,似乎看得很投入,没工夫搭理他,一句话都不说。

    陈屿拼命向华绍亭表忠心,面上说得很随意,可是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兄弟已经知足,没有别的想法,甚至还不经意地把话题扯到他嫂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只盼华先生能稍稍心软。

    他陪着华绍亭整整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最后只换到他一句话:“回去吧。”

    顾琳在陈屿走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心里却暗暗想,华先生让人给了陈峰一个警告,那接下来呢?这事就这么压下去?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书桌后的男人看也不看她,突然把书摔在一边:“这两兄弟都成家立业了,总以为他们能学聪明点……”他习惯性地挡着受伤的左眼,看向顾琳说:“陈峰的事,不是我让人去做的。”

    顾琳很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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