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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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恨

    夜风穿廊而过,    檐外椿叶飒飒发响,纷乱的灯影照着檐下人的脸庞,    一双澄净坚定的眼眸里明明灭灭。

    屋檐对面,    是金冠束发、玄袍凛凛的赵彭,领着钱小令等几位内侍、禁军肃然站着,最后一次逼问道:“你究竟走是不走?”

    容央神色平静,    仍旧是那一句:“不走。”

    赵彭气得偏了偏脸,    蹙紧眉,回头道:“好,    就算你不走,    你不怕,    你要留下来等他。

    那蜜糕呢?

    小定胜糕呢?

    褚家就这点血脉了,    他要万一一直就这样下落不明……”

    赵彭哽声,    想到那一种可能,    眼眶微红,哑声道:“难道你也不顾及么?”

    风声萧飒,容央眸底光影乱如风里跌跌撞撞的落叶,    那“万一”二字,    像一把刀扎在心上,    扎着那些还在挣扎的希望和念想。

    容央正视着赵彭双眼,    艰难也坚决地开口道:“没有万一。”

    赵彭沉默。

    褚怿走的那一天,    在她的喊声里点了头。

    他不是轻易就点头的人,既点,    则一定践行至终。

    这天下还没有平定,    这座风雨飘摇的皇城还不能容人安寝,    他不是自甘暴弃、食言而肥的懦夫,他是她定风波、平四海、卫国保家的悍将,    是她一念既出、百折不回、万山无阻的大英雄。

    容央坚信:“他会回来的。”

    赵彭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纠结,变得哀痛:“那倘若他回来,这汴京城也守不住呢?”

    墙垣外,就是仓皇南逃的赵氏皇族,偌大的一个国,繁华的一座城,这主人讲不要就不要了。

    成千上万的百姓还躺在睡梦里,还不知道他们朝拜的君王已经弃他们而去,等天一亮,这都城会乱成什么模样?

    金军攻城时,又会惨成什么景象?

    赵彭自己都不敢多想。

    他当下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多地保住一个亲人,哪怕这方式是逼她去逃。

    赵彭下令:“去后院,把两位小郎君带走。”

    容央毅然喝止:“谁敢!”

    “你疯了不成?

    !”

    赵彭爆发,这一刻,全然不能、也不愿意去理解容央的信念。

    “褚家没有弃城的孬种。”

    容央泛红的眼眶边悬着泪,声音平静而斩截,“我赵家也不能有。”

    赵彭站在风里,一股悲酸从胸口涌上,刹那间竟也有涌泪的冲动。

    他转过身,望着夜幕上渺茫的繁星,双手负在腰后,沉默不语。

    容央逼回眶边的泪,道:“给我调一批禁军。”

    赵彭尚在平复,闻言不由震动:“你又要干什么?”

    容央道:“赵慧妍通敌叛国,金军攻城前,我要去拿下她。”

    赵彭愕然:“……什么时候的事?”

    这段时日以来,他围着金军的事忙前忙后,竟不知道身边居然藏着个奸细……

    容央看一眼残月西斜的位置,道:“来不及解释了,你调兵给我,我会把证据拿给你。”

    寅时二刻,府邸深处,吕皇后从昏迷中醒来。

    昏黄的视线里弥漫着潮湿的腐朽气,不是船行在水面上的那种潮,而是房屋封闭多年,无人涉足的那种阴冷气息。

    昏迷前的那一幕蓦地迸至脑中,吕皇后一个激灵。

    “嬢嬢醒了?”

    一道慵懒的声音传入耳里,吕皇后定睛看去,看到住烛火后支颐静坐的赵慧妍,不由一震:“你……”

    吕皇后戛然而止,猛地发现全身动弹不得,低头看去,被反绑的手脚上全是粗绳,而自己整个人则是以一种侧躺的姿势仰视着座上那人。

    “赵慧妍,你——”

    吕皇后勃然大怒,对上那一双冷冷淡淡的眼睛后,猛又有一股森冷的恐惧窜上心头。

    吕皇后立刻环目四顾,宫女、内侍、禁军……所有的亲信全不知所踪,就连赵安也不在眼前,很显然,自己是被赵容央囚禁了!

    盘踞胸口的那股寒意极快蔓延至四肢,吕皇后强压震恐,收敛怒容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赵慧妍坐在窗前的圈椅上,脸庞逆着月光:“我在做什么,嬢嬢看不出来么?”

    吕皇后心念疾转,悲声:“你若是怨我不及时把消息告知你,就对我如此报复,除两败俱伤,落人笑柄以外,又有何用?”

    赵慧妍知道她埋怨的意思,低低一笑:“我本来就不会逃,谈什么两败俱伤?”

    吕皇后一愣。

    “至于落人笑柄……”赵慧妍红唇微动,眼眸扫过来,“我受的耻笑,还少么?”

    吕皇后心头一凛,那种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不及哄慰,赵慧妍起身,缓步朝她走过来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被人耻笑是什么时候么?”

    吕皇后怔忪不语。

    “是你让我去讨好赵容央的时候。”

    赵慧妍在她眼前蹲下来,逆着光的双眸又深又黯,“那天,是她九岁的生辰,你让我把自己绣的那个香囊拿出来,说那是特意给她绣的,去玉芙殿给她献上。

    我的女红并不好,那是我绣成第一个香囊,绣的是我殿里的桂花,针脚糙糙的,并不好看,但我很喜欢。

    “你要我送,我不能不送,我就捧着那个香囊,又不甘心、又不敢不开心地去送了。

    你说姊妹之间,礼轻情意重,越是这样不打眼的小物件,越能以真情动人。

    可是你知道,那天在玉芙殿里,大家是用什么眼神看我,赵容央又是用什么眼神看那香囊的吗?”

    那日的玉芙殿,贵女云集,哪个手里的礼物不是镶金嵌玉,价值千金。

    赵慧妍拘谨地把那一个小小香囊送上去时,语笑喧阗的殿里一下就静了。

    然后是压得低低的、嗤笑的声音。

    “就这玩意儿,她也拿得出手?”

    “瞧瞧那针脚,比我家那粗使丫鬟都不如,这是哪家的小姐,府上就没人教教女红么?”

    “人家不是官府小姐,也是帝姬殿下呢。”

    “帝姬?

    噫,这禁廷里还有这样寒碜的帝姬?

    ……”

    赵容央坐在珠环翠绕的一大堆礼物后,眼盯着那香囊,脸上粲然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一眼后,她把香囊接过去,放在了一边。

    赵慧妍永远记得:“她只看了那香囊一眼。”

    她一针一线绣成,一个个夜里熬成的东西,给别人一眼以后,就丢弃在了再也无人问津的角落。

    不会有人去问她刺绣时扎破手了没有,不会有人去理会她把那一份属于自己的珍宝时送出去时,心里是多么的挣扎和难过。

    她跟那个笨拙的香囊一样,脸红耳赤地站在众人的嘲笑声里,默默地承受着那些无助,那些羞耻,那些不能发作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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