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七夜 嫁衣-《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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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这晚饭的丰盛,把我都感动了!

    酒足饭饱之后,黑袍一号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坐到帐-篷中间,开始讲故事之前,他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刚结婚是不是?”

    我点头。

    “穿嫁衣了么?”

    我摇头:“我们决定结婚的第二天,就双双跑路了。”

    “那可惜了。女孩子都应该穿一穿嘛。”他耸耸肩,坐正身-子,“各位,我讲的,就是一个跟嫁衣有关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洗耳恭听。”我打了个饱嗝,趴在软乎乎的垫子上,看看这个怪家伙能讲出怎样的故事来。

    他清了清嗓子:“在一座城市的博物馆里……”

    1

    “没有人能穿上这件嫁衣,没有人……”

    博物馆办公室的老秦,抚摸着三号展厅最里头那个一尘不染的玻璃展柜,怔怔地看着里头,喃喃自语。

    一片鲜艳的石榴红,穿过坚固的玻璃,映在他已近混浊的眼底。

    这颜色,水一样婉柔,火一样灿烂。

    是一件古时的嫁衣。

    上是立领织金绣花罗衫,下为二十四幅褶裥裙,裙摆上整齐镶嵌着无色琉璃制成的精巧圆坠,外罩一件及地素纱衣,娴静地套在楠木制成的衣架上。裙衫上炫目的石榴红,笼上薄纱生出的朦胧,正像那待嫁的少-女,-羞-涩地躲在暗处,热切却又小心地偷看着心上人,珠帘轻摇间,藏了容貌,却藏不住两朵浮于双颊的红云。

    实在是极美丽的衣裳,相信任何一个见到它的女-子,都有穿上它的甜蜜欲望。

    “南宋贵族女-子嫁衣,一九七七年出土于望川市北郊二号建筑工地古墓群。”

    雪白的说明牌上,黑色的字体简单地描述了它的来历。

    它原本该是博物馆里最拿得出手的珍品,却因为说明牌上最末的“此为复制品”五个字,委屈于最犄角的位置多年。

    君岫寒拿着鸡毛掸,心不在焉地扫拂着旁边的展柜,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老秦,以及他凝视的目标。

    今天,是君岫寒来到博物馆工作的第七天。作为一个普通的办公室人员,她的工作内容并不繁重,整理资料,维护展品,接待访客,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而事实上,作为一个位于小城市郊区的毫不堂皇富丽的博物馆,平日里的访客可说是廖廖无几。这里的居民,似乎少有人对历史有兴趣,宁可坐在茶铺里搓麻将,也不愿掏出几块钱的门票来博物馆缅怀一下过去。馆里最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国庆节前后,因为总有老师会带着一队学生来这里丰富课余知识。

    由此也不难想象,馆里的收入并不丰裕,如果单靠门票,恐怕总有一日会连清洁剂都买不起。还好有市政府每年拨下来的微薄经费,博物馆才能维持至今。

    在君岫寒来到这里之前,她的位置已经换过多人。没有多少年轻人能在这个清苦的地方呆上三个月以上,当初那种为保护祖国灿烂历史而做出贡献的豪迈壮志,终是败在无情的现实脚下。

    现在,整个博物馆只有五个工作人员,除了馆长和看大门的,就是办公室里的三个人,连清洁工人都是找的钟点工,为了省钱。而办公室很快就要变成两个人,老秦马上要退休了,这一周将是他为博物馆工作的最后七天。

    “秦老师,你文件柜里的资料都清理好了?要我帮忙么?”君岫寒走到老秦旁边,想起那个被他翻找得一塌糊涂的旧文件柜。

    被她一问,老秦扶了扶鼻梁上已褪色的眼镜,冲她感激地笑笑:“不用了,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说罢,他转回头,眼神继续流连于那片石榴红。

    比君岫寒早来两个月的谢菲曾私下告诉她,老秦对这件赝品嫁衣有超乎寻常的重视。她曾多次在闭馆后的夜里,见到老秦以相同的姿态呆立在展柜前,喃喃自语。

    那种眼神,痴恋的人才有。

    每次说到这个,谢菲末了总是一阵嗤笑。

    前些天整理档案时,君岫寒记得“婚姻状况”一栏里,老秦填的是“单身”,是一直未婚还是离异,无从知晓,她也毫无兴趣打听别人的隐私。何况,她对老秦一直是感激且敬重的。在她为了找工作而焦头烂额,就快被市侩的房东撵出门的前一天,老秦打来的一通录用电话,救她于水火,当天便提着简单的行李赶到了博物馆。听她尴尬地说完自己目前的窘境,老秦二话不说交给她一把钥匙,说以后你暂时住在办公室吧,小屋里有张行军床,将就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在现下这个信任缺乏的年代,君岫寒怯怯地握着银色的钥匙,向老秦慎重地鞠躬道谢,心里,洋溢多日不见的暖意。

    有了工作,还有了免费的住地,君岫寒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有该她负责的工作,老秦都细细教她,尽管并不复杂,他还是事无巨细,全部认真得很。不止工作上,见她嗓子不舒服,不顾天气的炎热,特意跑到离这儿很远的药房买来药品,并给她抱来更厚的被子,说夜间馆里阴冷,盖厚点才不至于感冒,知道她经济紧张,还专门找到馆长,把本月的薪水提前支付给了她。

    面对这么一个对自己善良细心的长辈和上司,君岫寒是断不会在背后说他半句是非的。

    她不想他走,至少不要这么快走。

    “秦老师……”君岫寒思忖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打断了老秦对嫁衣的凝望,有些问题,她想在他离开前,知道答案。

    老秦侧过脸,灯光在眼镜上反射,两片白光盖住了他的眼。

    “能给我讲讲这件嫁衣的故事么?”她问了最想问的问题。

    沉默良久。

    “它在等待。”

    老秦的嘴角微微上扬,已有了皱纹的脸随即舒展开来,若荒芜的土地开出一朵花。

    君岫寒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表情。

    “等待?!”她怔住,“等什么?”

    老秦的手掌在玻璃上缓缓移动,掌心的热气在表面上氤出淡淡白雾,转眼即逝。

    “幸福。”

    一丝如释重负,于短短两个字之间沉浮。

    “很闷热,今夜怕有大雨,睡觉的时候一定关好窗户。我走了。”

    老秦拿起搁在地上的雨伞,对君岫寒的疑惑视若无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恋恋不舍地再看那嫁衣一眼。

    “把它交给你了。”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后天,七夕,会下雨么?!”

    君岫寒微张着嘴,直到老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2

    满腹疑问堵在喉间,封印了般讲不出来。

    锁好馆门,走在裂纹比比皆是的大理石地面上,君岫寒的脚步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

    掩上办公室的房门,她开始小小的忙碌。

    咕嘟咕嘟,暖瓶里的开水小心地注入碗中,方便面的香味在腾腾热气中挥发。

    撕开小袋轻轻抖动,酱料沉入水中,晕开一片深褐色,白绿相间的脱水蔬菜漂浮其上,缓缓打着旋儿。

    今天这顿晚餐也是老秦提供的。他的柜子里存有半箱康师傅,全部送给了君岫寒。她本来想拒绝,可他说他就要走了,这些方便面是不可能带走的,不吃也浪费了,何况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数分钟后,揭开盖子,搅动着绵软的面条,君岫寒翻开面前蓝色的旧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馆内全部藏品的简要介绍和报刊杂志上的相关报道。据说全是老秦一手整理出来的,昨天他把它交给了君岫寒,说虽然没有什么大用处,没事翻翻也是好的。

    君岫寒挑了一撮面条吸进嘴里,嚼着,看故事书般悠闲地翻看着。

    馆里能叫得响的东西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件称得上一级文物的,据这资料的记载,也都及时被上级单位早早“接收”走了。简言之,望川博物馆里藏的,都是不值钱的。君岫寒想到了这里薄弱的保卫措施和馆长无所谓的态度,想必那些专盗文物的贼也嫌这里的油水太少而懒得光顾吧。

    每一件藏品的来历老秦都记录得很详细,图片下,是一排排俊秀流畅的钢笔字,赏心悦目。

    当碗里只剩下半碗汤时,君岫寒的手指停在了倒数几页的地方。

    是那件嫁衣的资料。跟前头不同的,它没有附照片,只有一张封在透明玻璃纸里的小画,淡黄宣纸上是娴熟的工笔彩绘。画中的嫁衣,跟橱窗里的无二,娴静地“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无数嫩绿的草从石缝中探出头,顽皮孩子一样打量着外界。

    只是一件衣裳,却美得有了生命,一种远眺时的殷切期待,从画中染到君岫寒心里。

    会是老秦画的么?!如果是,她惊讶于他的才华。

    关于它的介绍,跟说明牌上的几乎相同,老秦并没有将其详细化。再往后翻,一篇从报纸上剪下题为“千年嫁衣,一朝成灰。巧手工匠,再现原貌。”的报道吸引了她的注意。

    放下筷子正要细看,办公室大门冷不丁被人撞开。

    “手机手机,我手机是不是丢这儿了?!”

    谢菲匆匆跑进来,一把拉开她自己的抽屉,然后松了一口大气。

    “幸好扔办公室了。”她拍着胸口,看着存了好几个月的钱才买来的最新款手机,对君岫寒说,“我刚还以为被贼给扒了呢,吓死我了,害得我中途下车赶回来。”

    “以后注意就好。”君岫寒抽一张纸巾给满头大汗的她,“擦擦吧。”

    接过纸巾擦着额头,谢菲的目光落在她正在阅读的内容上,不由得来了兴致,问:“你在看这个啊?!”

    “你以前看过?”君岫寒不认为这个对待工作得过且过的姑娘会有兴致翻看这么陈旧的资料。

    谢菲一跃身坐到君岫寒的办公桌上,摆出前辈的姿态:“这还用看么?!你来得晚,好些事情许姐跟我说过,你不知道。”

    许姐是个留着及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君岫寒来报道的第一天,正是她申请病退的日子,她现在的位置,正是以前许姐坐过的。

    “她有说过关于这嫁衣的故事么?”君岫寒问。

    “当然。”谢菲点头,旋即狐疑地瞪着她,“怎么,你不会也向老秦那个痴人看齐吧,想成为望川博物馆第二代恋衣癖?”

    “说正经的!”君岫寒拉下脸,“我真的很好奇。”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谢菲跳下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指着那张画,“那个,听说是老秦当年亲手画下的。”

    原来,真是老秦的手笔。

    “这件嫁衣,本来是该有真品的。”谢菲又抖落出一个极具价值的陈年旧闻,君岫寒迫不及待的模样,让她充满了老师教授学生的自豪,不由绘声绘色地描述开来,“当年,望川市郊的二号工地里发现了古墓群,其中一个墓-穴-里,出土一具描金漆木棺。后来棺椁被运到当时附属博物馆的研究所,研究人员开棺后,在里头发现了一件艳丽如新的嫁衣,众人惊叹,以为得了一件国宝级的文物。可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嫁衣从棺木里取出时,一件诡异至极又让他们悔恨至极的事发生了。”

    “出什么事了?”君岫寒情不自禁地挪近了椅子,目不转睛。

    “嘿嘿。”谢菲摆足了金牌说书人的架子,自得地一笑,说,“谁也没想到,当那嫁衣刚刚越过棺椁的边缘时,瞬间便在他们手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烬,散落地到处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后便为自己的前途万分担心起来。二号工地发现宝贝的事,早流传了出去,上头对这件事也很重视,如今不但没有研究出个一二三来,还眼睁睁让国宝在自己手里莫名化成了灰,谁还会坐得稳睡得安?!第二天,这事就被捅到了上头。文物无故受损,背黑锅的自然是那些参与过此事的工作人员,开除的开除,警告的警告,连报纸都登出了这件并不光彩的事。虽然那些人的确冤枉,但是他们也的确没办法解释嫁衣成灰的原因。最后只给安了个‘年代久远,衣料氧化严重所致’的牵强理由了结了这件事。”

    “真品毁了,那么难得的一件宝贝……所以博物馆才做了这个复制品来纪念吧……”君岫寒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菲连连摆手,说:“这复制品,是老秦做的!”

    君岫寒的心,咚得一跳。

    “老秦是在嫁衣出土后的第二天来到博物馆工作的,虽然他只是个普通工作人员,没有参与到‘嫁衣事件’里去,可这事的前前后后他也知道不少。有一天,他主动向馆里提出,他想做一件跟真品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如此难得的古代嫁衣,留个纪念给后人也是好的。馆里同意了。于是,有人看到老秦抱着厚厚一堆石榴红的衣料,钻进了存放真品残灰的研究室,水米不沾,整整三天没有出来。中途有人去查看,隔着反锁的大门,只听到剪刀嚓嚓的声音,还有一股烧焦的糊味。三天后,老秦抱着这件跟真品完全无二的嫁衣走了出来……这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复制品!”

    听完这席话,君岫寒心里的疑团有了点豁然开朗的意思。

    老秦对于嫁衣的偏爱,或许等同于画家之于作品,甚至母亲之于孩子吧……

    人类对于跟自己有关的东西的独有情感,有时候会强烈到旁人无法理解,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地步。

    “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何必总是背地挖苦老秦。”君岫寒玩笑似地嗔怪着谢菲,“那是他辛苦做出的作品呢。”

    “那也不用像个花痴一样成天跟一件衣服说话啊,那感觉很吓人的!”谢菲不以为然地站起来,看看时间,然后朝她摆了个再见的姿势,“不早了,再不走就没车回市区了。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改天你得请我吃饭做酬谢啊!BYE!”

    谢菲忙忙慌慌装起手机,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

    “别跑那么快,地上滑!”

    这个比自己还小两个月的丫头,行事说话总是风火雷电,君岫寒摇头。

    谢菲边跑边飞速地摁着手机键,发短信历来是她一大爱好。

    到门口,冷不防与一人撞个满怀。

    谢菲稳住身-子,抬头一瞧:“老秦?!”

    “哦,是小谢啊。”老秦抖了抖还没折好的雨伞,“这么晚才走啊,外头开始打雨点了。”

    “没事,我带了伞的。”谢菲从硕大的挎包里掏出折叠伞,边关上包扣边问,“秦老师怎么跑回来了?!”

    老秦扶了扶镜框,大门上方的灯光落下来,刚刚映在镜片上。

    “有点事,还没做完。”

    他的嘴角,泛起少见的笑,像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无色而冰凉,转眼流淌无形。

    3

    真的下雨了,雨点比豆子还大,击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君岫寒关好全部窗户,放下窗帘,在一室闷热里,打开了摆在床前的小电扇。

    老秦为自己的准备的被子,在今夜成了多余的累赘,堆在墙角的折椅上。

    关了灯,她摸索着躺到铺着凉席的小床-上,黑暗中,静静听窗外风雨,还有扇叶转动的声音。

    闭上眼,却闭不上心,老秦的脸,鲜红的嫁衣,在她眼前走马灯一样来回飘动,模糊着,清晰着,交替而现。耳边的风雨声,渐渐被扇叶有规律的呼呼声替代,成了一首颇有效的催眠曲。

    身-下被体温捂到发热的凉席,不知几时变得凉起来,似有寒铁在上头延伸,然后紧紧贴到自己的皮肤上,再慢慢深入血肉骨髓。

    有风拂过,裹着草的香味。

    无声无息飘入鼻腔,却在瞬时化成浓烈的腥味,刚从身\_体中喷溅而出的鲜血之味,温热的气氲撒播着死亡的绝望。

    轰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践踏着薄薄的耳膜,尘土翻滚的草地在眼前神经质地倾斜不止,厮杀的凶悍在无形中扩张到极致,似要震碎漫天飞云的苍穹。

    银光寒人的刀刃从半天中横劈而下,血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弧形,双目圆睁的头颅翻了几个滚儿,留下一条同样完美的抛物线后,落入纷乱的马蹄下。

    一双冰冷的眼,在这血迹斑驳的利刃上凝固。

    咻!

    刀尖赫然矗立而起,直指前方,不容违背的威仪与命令。

    天空也变了颜色,隆隆雷声狂涌而至,精亮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肃杀之气贯穿天地,戎装而备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混战搏杀,刀枪之间撞出灿烂火花,四溅着,消失着。人,从嘶鸣不止的战马上坠落,烽火跋扈的草原上多出一具又一具姿态各异的尸体,被马蹄踩到骨肉模糊。

    一声巨响,炽烈火焰窜天而起,迅速将整个草原连成火海一片,翻腾的火光下,人的怒吼,马的惨叫,渐渐淡去,只剩那柄寒气依然的刀,固执而巍然地指向前方,断无回头之意。

    没有感情只有杀戮的眼神,如风飘摇,深黑的战袍在火中燃烧,飞扬,障满了另一双惊恐而悲伤的眼睛……

    一滴晶亮的眼泪,从最柔软的云朵淌下,不知来向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它,折射出比星光更炫目的美丽。好奇的目光,被包裹在泪水中的世界吸引,靠近再靠近,像被万花筒吸引的孩子。

    似有人往平如镜面的水中扔了个石子,无色的眼泪荡漾开去,化成漫天细雨,洗尽满地血污,还了草原一地干净,还了天空一片清净。

    所有跟死亡有关的气息,在这一刻停顿。

    微风卷细雨,带来泥土和野草--湿--润的香,纯净不掺半点杂质。

    女-人,裹了一身艳丽的红,站在青青磐石上举目眺望。

    无际的草原在眼前延伸,灰色天际下一片润润的绿。

    细碎的光点,在她的衣衫上忽闪,清脆的叮叮声穿过稀薄的雨帘,单调的景色染上了琉璃般的通透。

    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连身形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然,幸福,守候一个人归来时独有的幸福感,再清晰不过地蔓延上心间,她跳动的心脏,急切的呼吸,一切竟是如此真切。

    女-人,自己,自己,女-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轰隆!

    一声惊雷炸起。

    君岫寒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额际微微发痒,是一行冷汗,缓缓爬过。

    好奇怪的梦……

    她轻喘着气,扯起枕巾擦去汗迹。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房间内却充斥着让人不快的闷热,小电扇不知什么时候罢了工,蓝色的扇叶懒洋洋地静止着。

    君岫寒下了床,用力摁了摁电扇开关,无效,再摁,扇叶依然不动,她只得沮丧地放弃,重新躺回床-上。

    向来睡眠很好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痛苦,辗转反侧间,不仅睡意全无,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反而越来越清楚,过电影般于脑中不断闪现。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失眠造成的不适,君岫寒突然觉得一阵轻微的刺痛在不经意间潜入心脏,不自觉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她以为这样会舒服些,可心口上那种被牛毛小针扎个不停的痛,并没有减弱。

    难受不已的她再次爬起来,拉亮电灯,打算到外头倒杯水。

    唰……唰……

    刚刚走到房门前,君岫寒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缓缓的翻动纸张的声音。

    面前这道用薄木板制成的潦草小门,几乎没有隔音效果。

    抬手看了看表,午夜零点三十分。

    这个时间,会有谁在办公室?!

    透过门缝打量出去,只看到一片漆黑,外头并没有开灯。

    谁会在没有光线的办公室里,大半夜地翻书?!

    一道闪电掠过,强烈的光映白了君岫寒的脸。

    会是贼么?!

    可是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哪个笨贼会光临?!

    正在她踌躇着要不要冲出去的时候,翻书声停止了。

    君岫寒把耳朵贴在门上又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的确没有别的动静后,顺手抓过门后的硬把笤帚,深吸了口气,咬牙猛一下拉开了房门。

    一片艳丽的石榴红,穿透黑暗,蒙了眼睛。

    君岫寒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一直牢牢锁在展柜里的嫁衣,人一样立在门口,空荡荡的群摆,在离地半尺的地方轻轻晃悠。

    被一股冷冷的视线牢牢抓住的感觉,不寒而栗,君岫寒惊恐得连尖叫都忘记。

    也许一秒,也许一个世纪,时间的概念在君岫寒的脑中彻底混乱。

    她不记得门口的不速之客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或者消失的,只记得一片薄纱从脸上拂过,酥痒冰凉,随即便见那石榴红在空中妖娆地转身,风一样飘走。

    君岫寒捂住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外,一把掀亮了外头的吊灯。

    除了一直紧闭的大门被推开,尚在吱吱呀呀中摇动外,一切如常。

    君岫寒咬着嘴唇快步跑过去,一把关上大门,反锁后又拉过一把椅子紧紧抵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她惊魂未定的目光落在被翻开的蓝色文件夹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再次入了眼帘。

    记得在睡前,她明明是把文件夹合好收到柜子里的。

    君岫寒哆嗦着捧起文件夹,却诧异地发现老秦的画上多了两行小字——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朱砂色的字体,娟秀非常,然,透出字外的恨意与绝望,排山倒海般扑向君岫寒。胸口的疼,似有加重的迹象。

    她又疲累又痛苦地趴倒在办公桌上。

    雷雨没有止歇的意思,密集的雨点狠狠击在窗户上,道道电光飞闪而过,昏昏睡去的君岫寒不时咬紧下唇,蹙紧眉头,虚弱的脸庞在闪光中明明灭灭……

    4

    “那怎么可能?”老秦捏着软布,轻轻擦拭着裎亮的展柜,“衣裳是不会走路的。小君,你把梦错记成现实了吧?!”

    眼圈发黑的君岫寒用力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确定那不是梦境。我甚至还记得薄纱拂过我脸庞的感觉!”

    老秦往玻璃上呵了口气,软布抹开白气,越发光可鉴人,里头的嫁衣也更加清晰。

    “只是幻觉。你看,嫁衣好好地锁在柜子里,除非有人偷了它穿上,半夜出来装神弄鬼。”他侧过脸,哄孩子一样拍拍君岫寒的头,“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钥匙只有馆长才有,谁都打不开这玻璃柜子。小君,你晚上不要睡太晚,精神不好人容易有幻觉。”

    “我说了我确定不是幻觉不是梦境,秦老师,我敢起誓,半个字都不假!”君岫寒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莫名的疼痛并没有因为那看似荒诞的夜晚的结束而减缓,反有越来越重的趋势,“你不知道当时……当时有多可怕……”

    停下手上的动作,老秦叹口气,摇头轻笑:“小姑娘始终是小姑娘,成天就爱胡思乱想。如果你真的住不惯,我跟馆长说说,把馆里特别为我安置的那套小房子让给你住吧。地方不远,离这里最多一站多路。”

    “给我?!那你呢?”君岫寒知道那个地方,上次跟谢菲出去买水果时,谢菲指给她看过,一间古旧的小平房,也是博物馆唯一能提供的“职工宿舍”,这么多年来一直由老秦住着。

    老秦摆手,把抹步放到塑料桶里,说:“我下周就要走了,打算回老家去,用不着那房子了。呵呵,你安心住进去吧。”

    君岫寒咬着下嘴唇,半晌,点点头:“好,谢谢了。”

    有了昨夜那番经历,她很希望今晚就搬走。

    让人颤栗的心虚,理不出头绪的混乱,霸道地占据了她魂魄,冤魂一样不肯离去。一宿难成眠的痛苦,是她以前从不曾体会到的,哪怕山穷水尽到次日无米下锅,她依然能睡得天昏地暗。

    那片妖艳的红,她有恐惧,但恐惧之下,又有割不掉的牵挂和熟悉,仿佛自己的心被切了一块放到别处,染色,拉扯,缝成了这件衣裳……多离奇而怪异的感觉……

    “呵呵,道什么谢。”老秦一笑,提起塑料桶朝里走,“真要谢我,就帮我把其他柜子擦一擦吧。跟它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有感情哪。以后我是没机会再帮它们‘洗脸’啦。”

    君岫寒从老秦的眼底看到一点闪闪的东西。

    不知该说什么的她,从塑料桶里捞起另一块布,大步走到另一个展柜前,卖力地擦拭起来。

    老秦踱到最爱的嫁衣前,像对一个老朋友般喃喃说道:“后天,又是七夕了。最后一次陪你过……”

    看着身-躯已微微佝偻的他,如此落寞地站在玻璃柜前跟一件衣裳道别,君岫寒莫名地难过。

    也许连她都不能完全理解老秦对这件衣裳的感情,在他眼里,这嫁衣是他的儿女,还是恋人?!老秦的两鬓虽已飞上白霜,可从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并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他,应当是个英俊的男人。这样一个儒雅温和又心灵手巧的男人,至今也孤单一人,为其惋惜之余,难免也有疑惑。

    “七夕……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么?”君岫寒走到他身边,视线却刻意避免跟嫁衣对视。

    像从很沉的睡眠中被人唤醒,老秦长长吁了口气,微笑:“现在的年轻人只钟意过情人节这些洋玩意儿了,有几个还知道七夕啊……只有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念念不忘。”

    “我知道啊。”君岫寒接过话头,“牛郎织女终于又能重逢了,多美好的一天。”

    “他们彼此都坚持着对对方最殷切的期盼,在希望中熬过所有痛苦,所以能收获幸福。”老秦望着君岫寒,笑容渐渐隐去,“假若织女断了期盼,七月七的鹊桥上,还会剩下什么?!空气,或者行尸走肉。”

    君岫寒微愕,从花好月圆的七夕忽坠入行尸走肉之类的说词,她愕然于老秦急转直下的形容。

    “织女怎么可能断了期盼呢,他们那么相爱。”君岫寒傻笑两声,想让这场闲聊恢复起先的轻松自如。

    老秦也笑了,一丝凄凉写在嘴角。

    要离开的人,都是这么多愁善感吧。君岫寒唯一能想出的解释就是这个。

    一声闷雷从远处传来。

    不到六点的天空,又黑如夜晚。

    “又要下雨了,这几天天气真的很坏呢。”老秦恢复了常态,走到窗前,“又忘记收衣服了,呵呵,白洗一场。”

    君岫寒赶忙说:“要不你先走吧,趁还没下雨。剩下的我来收拾。”

    “这……好吧,我先走。”老秦没有同她多客气,拍了拍手,正要转身时,又说,“谢菲今天一整天都没见人,也没请假,回头你给她拨个电话问问怎么了。”

    “嗯,我呆会儿联系她。”

    谢菲爱迟到是事实,从君岫寒来这里上班开始,她没有哪天是准点到博物馆的,这样的家伙,偶尔旷工一天也算正常吧。

    老秦离开后,君岫寒独自在大厅里忙碌,寂静无声的空间,只偶尔有一两声抹布与玻璃摩擦产生的嘎嘎声。

    背对嫁衣的她,背脊上突然爬上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像昨晚一样。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回头与否间心惊地犹豫。

    她还是回了头。

    嫁衣安分地立在展柜里,并没有任何不同。她的眼神,不自觉地被那石榴红粘住了。

    良久,想挪开却不能,幻觉般看到它从一件化成了两件,两件化成许多件,在小小的玻璃柜里拥挤,飘飞,扭曲,成了红色的河,在玻璃柜里翻滚。

    “啊……”

    剧烈的抽痛猝不及防地袭上心脏,君岫寒一把摁住心口,痛苦地蹲下来,牙齿差点咬破下嘴唇。

    好痛。不再是小针刺入的程度,像有把刀,狠狠捅入,然后缓慢而仔细地割着柔软的血肉。

    几次差点倒地的她,强撑着身\_体,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一种错觉带来的神经性疼痛,并不是真的。

    强迫性的自我麻痹进行了许久,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君岫寒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扶着柜子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朝办公室走去。

    她很需要一张床好好躺躺,也许休息一下,或者睡上一觉,所有的幻觉性疼痛都会消失。她安慰着自己。

    当君岫寒如受伤的猫一样蜷在床铺上时,第一次觉得这小小的房间如此空旷。空到仿若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孤独地躺在没有其他生命存在的荒漠戈壁,比疼痛揪心百倍的绝望,潮水般汹涌而上。

    冷汗淋漓的君岫寒无法判断,自己是真的病了,还是被昨夜那骇人一幕吓出的后遗症。

    紧捂着心口,在床-上辗转许久,君岫寒的疼痛感似乎有所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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