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二页 千机-《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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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摇头,眼神有些涣散。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它歪着熊脑袋,很努力地回忆……

    6

    “千机,明日是我生辰,你想要什么做礼物?”

    “你的生辰,为何要送我礼物?”

    “因为你之前做了好多有趣的东西给我呀,快说,要什么?”

    “一只飞鸟。”

    “飞鸟?什么飞鸟?皇阿玛的园子里养了可多的鸟呢!你要的话,我让小安子去拿!”

    “好像是灰色的,不不,白色的?停在一根树枝上,朝着东方不断鸣唱。”

    “你说的是公鸡吧……”

    “不,是很小很小的一只鸟,我只有睡着了才能看到它。”

    “那我上哪儿找去?”

    “没事,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做了好多飞鸟呢。”

    一只毛茸茸的熊掌伸出来,掌心,停着一只用布缝成的小鸟,逼真可爱。

    皎洁的月色洒在窗棂上,窗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并排着趴在窗沿上,眨巴着眼睛看着外头的世界。深夜的皇宫,处处都是寂静的迷宫,走进去的人,总是很难再出来。

    “千机,你不会离开皇宫吧?你这么能干,什么都会做。我从没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我……能干?”

    “当然,你给我做的弓箭,还有玩偶,还有你做的鞋子衣裳,比宫里最好的师傅都做得好!”

    “我们是朋友?”

    “嗯,一辈子的。”

    月色比先前更亮了些,偌大的皇宫中,没有谁会留意到承乾宫后苑的花房里,那一位深夜还不睡觉的年幼皇子,以及他身边那头会讲话的小熊。

    当然,别人不知道跟在皇子身边的是一头熊,因为白天,它会钻到它缝制的各种布偶里,今天是一只伶俐的小猫,过些时候是一只忠实的小狗。所有人都不以为然,小孩子嘛,养各种小动物在身边并不稀奇。

    它天生有这样的本事,将布偶充作掩藏真相的“皮”,将真正的自己塞-进去,便化成了另一种活生生的模样。有时候也会觉得憋闷,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抖抖身-子,布“皮”落下,它便又回到原本的样子——一头身高不足一尺,浑身灰毛的熊。

    不过对自己是不是熊这件事,它自己也不是太肯定。在它住在白山的漫长岁月中,它见过无数的熊,黑的,棕的,可每一只都比它大了好多,也凶了好多,也没有一只会说话,整天只知道捕食与睡觉。有好几次,它自己都差点成了这些大家伙的食物,幸好它会遁地,冰雪覆盖的地下,是它游刃有余的自由天堂,它最喜欢一边钻土,一边将翻涌起的泥土吃掉。对,它不吃野兔或者蜂蜜,泥土是它唯一的食物。它也曾尝试过吃洞-穴-旁边那棵树上的野果,只是-舔-了一下,它的肚子就剧痛了三天。于是它明白,自己只有吃土的命。

    对于自己的来历,它也不太肯定,反正自己一直在做梦,好像躺在一个摇篮里,梦里只有那只飞鸟,执著地朝东方鸣唱。原本漆黑一片的东方,却在飞鸟的歌声里,慢慢亮开。

    在这个悠长的梦里,飞鸟是它唯一的慰藉与依靠。

    它依稀记得,当梦里的东方出现第一道阳光时,它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便睁开了眼。幽暗的洞-穴-里,几只野鼠眼瞪着它,旋即怪叫着逃跑,连存下来的粮食也不要了。

    揉着酸痛的四肢,它坐起来,掌下突然摁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作响,低头一看,却是一些莹莹闪光的碎块,像裂开的玉石。不止地上,它的头上身上,也沾了不少这样的碎屑,它发了一会儿呆,莫名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这满地的玉石碎块,就是它的壳。

    它慢慢走出洞-穴-,眼前事一座夜色下的深山,层峦叠嶂,白雪皑皑。

    它眨眨眼,又走回了洞-穴-,额头有点凉,有点痒,它挠了挠,躺下继续睡觉。

    这个新出现的世界,对它而言只是一张白纸,它的心还没有生出任何去探究的冲动,它还是觉得有点累,还想睡觉。还有,这个世界听不到那只飞鸟的声音,这让它不安。

    从此之后,它的生活就在睡觉与醒来,吃土与发呆中度过。更加无聊又睡不着的时候,它就数自己身上有多少耳朵——它是一只有很多耳朵的熊,除了头上的两个,还有一个个圆圆的熊耳朵从皮肉中钻出来,胸前背后,到处都是,连四肢上都有,有点怪异,也不太好看。

    它数来数去也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耳朵,因为每次没数完,它就睡着了。

    直到那拨穿着盔甲、拿着武器的男人,用一张网将去河边饮水的它裹了起来,它在白山上的平淡生活才宣告结束——白山这个名字,还是自抓它的那个男人那儿听来的。

    它能钻土,却钻不出那个金子做的笼子——它被送入这个叫皇宫的巨大迷宫里,作为舅舅给外甥的礼物,出现在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面前,他身旁的人,都管这娃娃叫四阿哥。

    这便是一个人与一头熊相识的经过。

    作为宠物,它被安置在承乾宫后苑的花房里,这里是四阿哥的天堂,他将所有的玩具,还有他钟爱的蛐蛐儿与弹弓,都藏在了这间别致的屋子里,还煞有介事地在屋门口挂了个“四阿哥专用”的牌子,不许任何人进去。

    这孩子很喜欢跟它讲话,什么都说,连被他皇阿玛打了几下手心,今天吃饭被烫了舌-头也要说,那架势就像出了这间花房,便没有了说话的自由似的。

    而当它跟他说“我不吃肉,只吃土”时,这小阿哥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捂住嘴,半晌都没敢眨眼睛。        其实它不饿,吃一次土,能管大半年呢。它只是看不得那张为自己真诚焦虑的笑脸,他拿了各种美食过来,可它什么都不吃。

    “你……你会说话?!”

    对,它不但会说话,还会做很多东西。它觉得这是天生的技巧,世上任何东西都难不住它,做布偶、做衣裳、做弓箭,如果时间允许,它觉得自己能造出一座皇宫。

    他们的相识,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大的意外与惊喜。

    他问它有没有名字,它摇头。

    小阿哥皱眉想了半天,说:“那我叫你千耳吧?你身上这么多耳朵呢!”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合适,嘟囔道:“千耳好像不合适,你也没有一千只耳朵呀。叫你什么好呢?”

    它看着这个认真的孩子,说:“随便。”

    “不行,名不正则言不顺,起个好名字很重要的!”小阿哥转了转眼珠,“我皇阿玛常说,世间万物的相逢,都要讲个机缘。咱们俩能遇上,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嘛!就叫你千机吧!”

    它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它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要求。不过,它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他给的名字,也很好。

    之后的日子里,它越来越愿意将自己的“本领”,一点一点展露给这孩子。钻进布偶化作各种动物,与他形影相伴;在他被罚抄书的时候,彻夜不眠帮他一起完成;在他沮丧低落的时候,做出有趣的玩具逗他开心。

    它愿意这样,是因为它一直能听见他,清楚地听见——“它是我的朋友。”

    如果它愿意,它还可以听到这片土地上,任何人的声音。似乎在许多年之前,它所有的耳朵,干的就是听取世间人内心声音的工作。

    工作?为什么自己会用工作来形容呢?它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眉目,于是这问题就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心事。

    至于这个“本领”,它一直没有告诉他。只是在他被他的兄弟们捉弄,藏起他的功课或者他自己弄丢了什么重要物事时,悄悄告诉他东西在哪里;有时候,也会提前透露翌日考试的试题给他,让他顺利过关;甚至还会在某天突然提醒他,今天你皇阿玛心情不佳,万事小心。总之,它的这些举动,让年幼的皇子少吃了许多亏。

    终于有一天,已成少年的皇子,很认真地看着蹲在花房里纳鞋底的它,问:“千机,你是不是一只妖怪?”

    “可能是吧。”它停下针线,眨了眨眼,“怎么了?”

    “没事。我回书房了。”他摇摇头,出了花房。

    不知从几时起,他变得心事重重了。弹弓与蛐蛐儿盆,已经落上了厚厚的灰。除开每日的请安问好上学练武的时间,他要么在书房苦读,要么与他的舅舅或者一班年轻才子秉烛夜谈,不许任何人打扰,连它也不许跟进去。

    莫非,这就是人们所讲的……长大了?

    而紫禁城这样的地方,会让人长得更快吧?低下头,它继续纳鞋底。只要他们还是朋友,它就会继续给他做许多东西,只要是他想要的。

    说起来,自己是在来到这个皇宫之后,才真正“活”了过来吧?喜欢这样的日子,被称赞,被在乎。连镜子里那个真正的自己,看起来也顺眼了很多。也许,自己真的是个能干的、聪明的、做了许多好事的……很好的家伙?!

    夜里,它照例钻进那只小黑狗的布偶,最近它都是以一只小狗的模样出现在他身边。天气已经很冷了,睡在布偶里很舒服。都这么些年了,梦里,飞鸟的歌声依然婉转清亮。

    一年,两年,三年……身边的人都在变,他的身姿越来越挺拔伟岸,他的皇帝父亲却越来越老,连唯命是从的小安子都有了几根白头发。没有变的,只有这座皇宫,还有它这只住在花房里,假扮出各种形态,活在他身边的熊。

    他说,他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它原本是很相信的。

    7

    “皇上,此妖物已被禁锢,今后尽可高枕无忧。”密室之中,年迈的和尚,恭敬地朝面前那身姿挺拔、龙袍加身的男人说道。

    “退下吧。”他一挥手。

    墙上的灯火,照亮了那个金乌打造的笼子,一把大锁,寒光闪闪地挂在上头。

    笼子里,坐着继续缝制布偶的千机。

    时隔多年,它又回到了笼子里。老和尚没费多大力气,它其实是自己走进去的。

    男人默不作声,脸色很难看。

    “你永远不会再让我跟着你了,对吧。”它头也不抬地问。

    “对。”他冷冷道。

    “再见。”它转过身去,聚精会神地缝它的布偶。

    “你有什么要求,现在还可以跟我提。”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它的背影。

    “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

    他转过身:“泥土跟水,会有人按时送来。无聊的话,就玩你的针线吧。”

    摁下机关,千斤重的铁门轰然落下,他将所有的秘密,跟那只熊一起,永远封存。

    离天亮还早,他遣退所有太监侍从,孤身行走于宫墙之间。他一出现,月亮就躲入了云层,不知是怕他,还是厌恶他。

    再往前,便是练武场。多少年前,当他还是年轻的四阿哥时,曾在这里打到过无数人,当然,也曾被一些人狠狠地反击过。那些人,是与他同一姓氏的兄弟。

    门口值夜的小太监早已睡得人事不省,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微光之中,熟悉的刀枪剑戟寂寞地立在墙边,铺在地上供人摔跤练习的猩红色软毯,永远都散发着与战斗与死亡有关的味道,即便在这样宁静的夜里。

    死亡……对,许多年前,他差点就死在这块毯子上吧。三双手,狠狠地摁住他,将他的脸死死抵在地上,成心不要他呼吸似的。

    这是一场私斗,没有人知道他们四兄弟在这里“切磋”。下战书的,是曾经的太子,他的二哥,参战的,是他的三哥与八弟。

    他知道这些兄弟历来看自己不太顺眼,尤其在皇阿玛夸赞他之后,这种敌视与鄙视更强烈。

    谁说孩子就不会动杀机?或者该说,紫禁城里,年龄不过是个数字,活在这里的人,不论长幼,都是一样的。

    他拼命挣扎,若是单打独斗,他们谁是自己的对手!

    嗖!一道黑影从角落里蹿出来,力气之大,将太子等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趁势翻身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与他形影不离的千机,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动不动地护在他的身边,尽管它的身形并不够威武——它最近的模样,只是一只黑色的小狗,身长还不足两尺。

    摔疼了-屁-股的兄弟们坐起来定睛一看,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三哥站起来,指着那小狗道:“哈哈,四弟,你技不如人就罢了,居然要靠一只狗来翻身。”

    “恐怕这就是真正的狗奴才?就算终日跟在皇子身边,它还是一条狗。”

    “对啊,有些人,就算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可亲娘始终也是包衣奴才出身嘛。”

    “所以这只狗才跟他亲近呀,都是奴才,嘻嘻。”

    三位年幼的皇子,拍拍身上的灰土,说笑着扬长而去。

    他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到地上。

    “你没事吧?”待到他们走远,这只小黑狗才转到他面前,竟开口说了话。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着,不说话,

    “不用生气啊,如今你要做的,就是习文练武,通晓做人治国之道,将来……”小黑狗摇着尾巴认真说着。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提要求?”他突然打断它,眼睛涨得血红,“谁让你出来的?谁让你帮我的?”

    “你怎么啦?”小黑狗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我再不出来,你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小黑狗头顶的毛,用力朝地上一拽,白光闪过,一只布偶小狗被他捏在手里。地上,回复原形的千机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你……”

    “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你你’的叫我,要喊我主人。”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只是一只牲畜。”

    说罢,他将那布偶往地上重重一扔,跑出了练武场。留下千机一个,呆呆站在原地。

    它听见了,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他的嘴,跟他的心,说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那天之后,他再也不去花房,也不许千机再变成小猫小狗跟在身边。

    千机什么都不问,安安分分留在花房里,一如既往地过日子。

    它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它有世上最神奇的耳朵呢。如果它愿意,它可以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包括他,包括皇帝。

    它听到了他对于亲母出生低微的介怀,也听到了他渐渐翻涌的欲望。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已数载,它孤独地留在连苍蝇都不来的花房里,每天数着耳朵入睡。可梦里,再也看不见那只飞鸟,也没有婉转的鸣唱,只剩下重归黑暗的天空,与那一句反反复复的话——你只是一只牲畜。

    他从阿哥成为贝勒,再成为亲王,有妻有子。当身边所有人都明争暗斗,如火如荼时,他却说自己只是个富贵闲人,无意争斗。有人信,有人不信。

    只有它很确定,他志不在作闲人,而在龙袍。

    可它还很确定另一件事——他的父亲,不会将皇位给他。老皇帝的心里,早已确定要传位给另一个儿子。大势已定,连遗诏都拟好,交给一位心腹收藏。一旦他西去,心腹大臣就会取出诏书,当场宣读。

    老皇帝在心里,已经为他的江山布置好了未来。却没有想到这些想法,全被一只熊给“听”了去。

    所有人没想到,最终登上帝位的,会是这个“富贵闲人”。

    可是,没有人提出反驳的理由,他有重臣们支持,还有老皇帝的遗诏,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

    这件事,对那些夺位失败的人而言,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们到死也想不通,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改变了老皇帝的想法。

    千机……

    是它告诉他,遗诏由何人收藏,他才有机会让这位心腹大臣与真正的遗诏永远消失。

    他最该感谢的,应该是千机。

    可他也突然意识到,最可怕的,也是千机。原来它不止会利用布偶变身,不止会做各种有趣的玩具……他太低估了千机的能力。

    让一只能听到他人内心的妖怪在身边,或许有莫大的好处。可反过来想想,难保有一天它不会将自己的心事出卖给别人。他不能冒这个险,绝对不能。这个妖怪,一定不能再介入他的生活!

    他走出练武场,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肩膀。

    京城终于飘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也只在这种季节,天子脚下才显得尤为干净。许多人喜欢雪胜过雨,大约就是喜欢它能将一切不美好掩藏身-下的本事吧。

    8

    酒鬼爱酒店,赌徒爱赌坊,娇小姐们三步不离绣楼,高管混迹名利场,每个人都习惯给自己制造一个理所当然的天堂。

    但是,一朝天子的天堂不在龙椅不在社稷,偏偏在一个旧花房,这就有点稀奇了。

    “皇上,您慢点吃。”

    十几岁的华服姑娘,捏着手绢,轻轻拍着那狼吞虎咽的年轻人,他手里一大碗面条,吃得只剩几根。

    一个瘦矮小的小太监坐在他们对面,慢吞吞地补着一件价值不菲的金线绣袍。

    事实上,这刚刚从“皇爸爸”手里接过江山的小皇帝,是花房的常客。被训斥了,来这里;被责罚面壁思过,来这里;连没饭吃的时候,也来这里。对他而言,这个花房就是它的避风港与御膳房。

    皇帝会没饭吃?是,说来可笑,却是事实。他的“皇爸爸”经常以“身为天子,亦当粗衣简食,能体百姓之苦者,方为明君。”这样的歪理之言教育他,因此,他从小到大最习惯的惩戒就是就是被关在御书房里一边苦读一边忍饥挨饿。这种状况到现在也没有太大的改善,天下看起来是他的,可他是他皇爸爸的,可以随意处置的,私人财产。

    “云贵大旱,我不过是要求户部拨款赈灾,却被斥责‘有欠思量’。不知是扩充军备重要,还是老百姓的生计重要!”小皇帝放下碗,抹抹嘴,一脸的不解与沮丧。

    小太监默默地听着,并不言语。

    “可不是么,自家人都吃不饱了,还拿什么力气去舞刀弄剑对付外敌?”姑娘小小年纪,却也颇有些不怕事的胆识,说的话也足以吓死宫里所有胆小的家伙。

    “嘘!珍儿,这些话在这里说说就好,被别人听了去,只怕你大祸临头。”小皇帝赶紧轻捂住她的嘴,既嗔怪又怜爱。

    “听见就听见了,自己不对,难道还不许人说?”小姑娘拉下他的手,撅着嘴嘀咕。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早晚惹出乱子。”他拧了拧她的脸蛋。

    针线在小太监手中娴熟走动,袍子上钩破的小洞,已然没有了踪迹。

    “皇上,补好了。”小太监将袍子叠好交给他。

    小姑娘抢先将袍子拿过去,细细一看,不禁惊喜道:“千机,你真真有一双无所不能的巧手呢!这破损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

    “只要两位主子别为此被太后责罚就好。这件袍子贵重,今后务必小心穿着。”小太监淡淡道。

    小皇帝看着那件“皇爸爸”赐给他的衣裳,苦笑:“千机,你说,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太后她永远不满意?”

    小太监揉揉眼睛,说:“没有要求,才不会被人讨厌吧。”

    小皇帝一愣。

    “胡说!”珍儿一瞪眼,“死人才没有要求呢!一个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要求?”

    这小丫头的性格,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啊。一条活鲜鲜的小鱼错误地跳进一潭死水,以为凭一点水花就能改变整个世界。不管她到了这座皇宫的哪里,都注定格格不入。

    可是,若不是她,那只被隔离到世界之外的熊,只怕还会继续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无聊地数着耳朵。9

    这段时间,宫里不太消停。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一家被满门抄斩,罪名是通敌叛国,私吞宫银。有证有据,揭发他的,正是他的死对头常大人。类似事件,其实经常发生,也算不得什么,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至于领班宫女被揭发与侍卫私通,被秘密处死,或者哪个太监又大胆偷了主子的财务或者乱讲主子坏话被斩手割舌这样的“小事”,更是多不胜数。

    不过,到他们临死前,恐怕也不知自己的秘密是如何被透露出去的。

    它干的。

    半年前,那个刚刚进宫的小丫头,跟她的皇帝夫君捉迷藏,无意中闯进了花房之下的密室,发现了在五金笼子里睡觉的它。

    其实它已经很虚弱了,早些年还有人奉旨送泥土跟针线来给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没有人再来了。它只好睡觉,把自己深深埋进那一堆做来打发时间的布偶里。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梦里再没有那只飞鸟的踪迹,只有越来越靠近的深渊。

    是这个小女孩惊奇的声音吵醒了它。

    难得的是,她跟皇帝都没有被它吓跑,在它睁开眼睛,本能地说了一句“我有点饿”时。

    历史原来真的会重演,时间喜欢开这种玩笑。

    笼子外面的两张脸孔慢慢叠加到一起,变成另一张熟悉但已陌生的脸,它揉揉眼睛,半晌才回过神。都快两百年了,那些说过要做一辈子朋友,最后却说它只是牲畜,将它永久囚禁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一连数日,她都偷偷来看它。看着吃饱了又躺下睡觉的它,她奇怪地问:“会说话的熊,为什么你不求我放了你呢?”

    它半睁开眼:“我凭什么向你提要求呢?”

    一句话问住了她,她想了半天,说:“我们是朋友呀!”

    它翻了个身:“我只是一只熊。”

    “反正我要放你出来!”她像个男孩子般倔强起来。

    她说到也做到了。用一把她叔叔送她的削铁如泥的短刀,花了七天时间,两手都磨出了血泡,才切断了笼子上的锁。笼门打开的瞬间,她高兴得直蹦。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反正,它一点都不激动。笼子里笼子外,对如今的它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回到花房,它发了三天的呆,决定继续以往的生活,藏身于这个荒僻的小屋,有时候继续做小猫小狗,有时候也会做一做小太监或者小宫女。它没想过要离开这座皇宫,因为它没有想去的地方。

    唯一来找它的人,就是她与皇帝了。这对年少夫妻尚未脱去稚气,对它做出来的小玩意儿惊叹不已。同时,也发现了它能借偶人变身的本事。

    他们越来越喜欢这个花房,尤其是她。只有在这只叫千机的熊面前,她才不需要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她的丈夫也是同样的想法,偌大皇宫,只有这间花房里,才有真正的与世无争,清静安宁。

    在许多个花好月圆的夜里,承乾宫后苑那座荒废的花房里,常常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场面——不穿龙袍的皇帝,慵懒地斜靠在桌前,一边往嘴里扔花生,一边捧着一本牡丹亭看得津津有味;身边穿着太监衣裳的美丽姑娘,拿着布头针线,紧挨在一只小熊旁边,求它教自己做布娃娃;被问烦了的小熊干脆钻到桌下不再理她,她也嬉皮笑脸钻到桌下,继续烦它。有时候他们也玩游戏,小皇帝将一颗棋子藏在手里,让自己的爱侣猜左手还是右手,她总输。可轮到它猜时,它永远是赢家。

    有时候,她来了兴致,还会一边做手工,一边唱曲子。声如黄莺,婉转优美。

    这样的歌声,偶尔会让它想起梦里的飞鸟。

    江山社稷,天子威仪,在这一室的轻松之下,突然变得不值一提。

    “皇宫里想有个朋友,实在不易。”有一天,坐在窗下缝布偶的她突然自言自语。

    它没搭腔。

    “千机,你老藏在花房里,也不是个事儿。既然你能变出各种模样,不如变成一个人吧,小太监也成啊。我想办法在敬事房给你挂个号,以后你就跟着我与皇上怎样?”她扭头看着它,极认真地说。

    “随便。”它淡淡道。一只活得没有目的的牲畜,过什么日子好像都无所谓。

    缝一个太监的布偶,不是难事。于是它变成了景仁宫里当差的小太监。

    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忙了,皇帝忙着他的天下,忙着应付难缠的皇爸爸;而身在后宫的她,要忙的事可能更多,皇后妃嫔,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战争,总是无时无刻地发生。

    它没事的时候,除了做做那些小玩意儿之外,便是在宫里到处走走,没有人会留意一个小太监。它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看那些真正的太监与宫女,是如何卑躬屈膝,看那些高官贵人又是如何勾心斗角。她说得没错,皇宫这个地方,是很难出现“朋友”这种关系的,哪怕那些人将这个称谓时刻挂在嘴上。

    从“一辈子的朋友”到“牲畜”,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它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没事,你什么都会做,你有别人都不会的本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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