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一页 妒津-《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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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只树妖,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浮珑山巅——这句开场白我念了三年。

    第一年,我在找一个人。不对,不是人,是条从东海跑出来的龙,这条龙化成男人,与我纠缠出千百年的恩恩怨怨,爱恨离合,说不完,道不尽。后来,他失踪二十年,一个藏,一个找,我寻得累了,便在那叫忘川的城市里开了处小店,店名“不停”,专售甜品。那一年我遇到的客人,像极不停里的甜品,千姿百态,各有滋味。当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人,是妖,来找我,并不为口腹之欲,大多数人只与我喝一杯茶,讲个故事。

    我请他们喝的那杯茶,苦得人神共愤,总得耐住想退缩的念头,拼命过了舌尖那一关,才能品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滋味——甜。

    这杯茶,名为“浮生”。

    年尾,我嫁了人,也不对,是嫁给了那条龙。

    蜜月归来,又是一年,回到那幽静小巷中空等三百余天的家,拍净身上的尘土,重操旧生涯。这一年,不停成了家旅店,有神秘人赠我一份礼物,软烟罗织成的灯笼,有诗四句——停步饮君茶,一夕浮生梦。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我打心里喜欢这礼物,哪怕送它给我的人,差点将这世界引入地狱。

    为了这件事,我与我的夫君,还有客人们,都拼上了性命,狠狠忙碌了一场,还好,没有白忙。人类健在,世界安好。

    不过对我而言,这一年最大的变化,是我由老板娘变成了怀孕的老板娘。

    对即将成为母亲这件事,我总归是淡定的,不淡定的是孩子他爹。就不多提那男人了,各种囧事他都-干-过了,世上能找到的育儿书籍全被他买回来,挑灯夜读,如痴如醉,还用自己奇丑无比的字体记录了几大本读书笔记。

    我也无数次偷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又多少变化,连身材都未有丝毫走样。只是偶尔,偶尔中的偶尔,会闪电般感应到身\_体中有另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运动,伸手,踢腿,我猜想着这个家伙的各种动作,便情不自禁笑出来。

    确实,不能拿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的孩子,有一个妖怪母亲,还有一个龙族的父亲。想一想,总觉得混乱甚至不可思议,但仍本能地期待他或她的出世。这种期待,是低调隐秘的,不被表现出的甜如蜜糖。

    按所有人的想法,今年我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呆在我的不停里,好吃好喝被伺候着,旅店什么的也不要开了,咱家不缺钱,多的是金子,只要将自己与肚子里那个养到圆圆肥肥,便是功德无量了。

    可我干了什么呢?

    你们还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与你们感慨这么多话吧?!不好意思,各位观众,我现在正坐在一辆二手的BENZLMC房车里,欢欢喜喜握着方向盘,在一条牛羊处处、尚算宽阔的乡村小路上昂首前行。

    谁说妖怪就要飞来飞去的,谁说妖怪就不能老实考驾照的,我大概是妖怪界里第一个拿到国家正规驾照的奇葩吧!身份证户口本这类的东西你们不用担心,要捏造一个人类身份太容易。而且,去年我还是同期学车者中第一个考过的!

    不过,好歹新手上路,且是第一次独自驾车远行,车速没敢太放肆......嗯?为什么是独自?

    你们早已习惯将我与那条龙,还有不停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物种们绑定在一起了?啧啧,这次还真不能让你们如愿了,因为我留书出走了,很大逆不道地为自己安排了一场崭新的长途旅行。

    我留下了不停,但带走了屋檐下的灯笼,现就挂在后车门的背后;留下了赵公子与纸片儿,但带走了我们合拍的全家福,放在钱夹里;留下了敖炽,但带走了我跟他的娃。

    放心,我跟敖炽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这么做,无非是出于更周全的考虑。

    因为,意料之中的麻烦出现了——不久前,天帝又派了那不讨人喜欢的战神去了东海,自然是为那暗藏玄机的“灵凰十二棺”,称天帝有命,欲提早取回这物事。龙王唯有推说龙乃东海圣地,开启之日极有讲究,岂是想开就开,让他们年底再来。亏得东海龙族不受天界管辖,战神獠元纵是地位尊荣,也不得不给龙王三分面子,但聪明如他,岂会察觉不到事情有疑。

    寻回那剩下的十一颗被伪装成凤凰眼睛的“青珀”,已然不能再拖延。獠元离开的翌日,龙王来了不停,连座也没落,便将一件东西放到我与敖炽面前——一块石头,鸡蛋般大小,沙黄而粗糙,错落的棱角透着挥不去的沧桑,可奇就奇在这石头的正中间,却生生开出一朵鲜灵灵的小花,细嫩鲜黄,小鸡雏似的可爱。

    这的的确确是从石头里长出的生命,鲜活得不能再鲜活。我也曾猜是有花种凑巧落到石缝,可这石头虽然粗糙,却是天生天衣无缝。更奇的是,举起它透光一看,竟能隐隐一窥内里,那小花的根茎确实自石头内部生出,浑然一体。

    龙王说,那颗被他带回东海的青珀,第二天便褪去了外头那层玉壳子,变成了这模样。谁也没想到,这青珀之内还另有乾坤,之前只当它是个镇住凶兽的玉质封印而已。

    对于这件怪事,龙王的推测是,这石头才是真正的封印,不知何原因,有人在这层封印之外又加了一层,才令我们误以为最外头的青珀便是封印的全貌。这么一想,是要封印怎样的东西,才需要动用两层保险?!回想去年与有屈的一场恶战,我有点胃疼。

    不过,打我拿起石头准备细看时,事情才走入关键点——手与石头接触的瞬间,我被“烫”到了,看不见的火焰从石头深处窜出,钻进我的皮肉,说不上疼,但那刹那的感觉,居然让我想飙泪,悲壮与无奈,牵挂与寄托,奇奇怪怪地糅作一团,打到心上,转眼又无迹可寻。

    手一滑,石头啪啦落在地上。

    敖炽当我手拙,拾起一看,石头完好无缺,上头却平白浮出一个字,像有人早雕在上头一般——一个清清楚楚的“北”字。

    我们都肯定,这个字之前是没有的。

    面面相觑半晌,北?

    莫非是某种玄奇的暗示?

    敖炽突然道,东海之北,有座常年被浓雾遮蔽的硕大海盗,平日无人踏足,那岛便叫北山。这字是提醒我们,要找到剩下的青珀得去那里?

    龙王觉得可以循这个线索试试看。

    可我的念头是,这个北字,也许只是让我们往北去。

    龙王与敖炽临走前,我让他们将那块开花的石头留给我保管理由是我也许能研究出更多线索。天界那边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东海,可青珀失踪这件事又不能被太多人知道,所以只好我们自己多受累,寻些可信任的人,大家一起多跑些地方找吧。

    无人异议。敖炽出门前,用力抱了抱我,什么也没说。

    我跟他都有数,若不尽快找回那是一个玩意,东海恐有大祸。关于天帝那个老头子的传言,一只很少,可越是看不清的人,才越让人生畏。何况那还不是人,是神,天界里最唯一的主宰,连獠元那样的人物,也要臣服其下。

    总之,好歹是东海的媳妇,岂能眼见自家人被欺负?我会做一切我能做的。

    没告诉敖炽我去了哪,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去哪儿嘛,只留在书中说,时间紧迫,分散寻找,若有消息,短信联系。顺便也交代了一下赵公子跟纸片儿看好家门,别忘交水电费。

    反正整件事导致的后果,便是此刻你们所见到的,我开着二手车,拖着几大箱茶叶,以专卖浮生茶的流动商贩身份,一路往北。

    这次,不停真的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停,我的店,开到了勇往直前的房车里。

    前面会遇到什么?我怎么知道。

    反正,我不怕。年轻鲜艳的小媳妇,挽了个蓝花底子的布包袱,悠悠闲闲地骑在一头小毛驴上,油亮亮的黑发在脑后挽个别致的髻,时令小鲜花别在鬓边,染得红红的嘴唇咿咿呀呀唱着山歌,时不时掠过的春风-撩-动那件翠绿的罗群,露出顽皮晃动的三寸金莲。

    这女-子身上太多颜色,俗气但也艳丽。

    无人知她是回娘家省亲,还是赶着回夫家做饭,只见得一片彩画似的风景,朝前头那座横跨一条蜿蜒河水的石板桥而去。

    小毛驴摇头晃脑走到桥边,远远已瞧见一群人,男女都有。男的倒还无异,一个个挑担牵马,该怎么过便怎么过去了,怪就怪在那几个妇-人,个个长得不坏,穿戴也整齐,涂脂抹粉一番倒也别有风韵,熟不知这好好的模样,却生生被她们自己糟蹋了。过桥之前,她们从包袱里拿出比乞丐袍子还破旧的衣裳换上,再将手上沾满泥灰,将那一脸好好的脂粉弄得乌七八糟。这还不够,别致的发髻也拆得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一番努力之下,美貌妇-人瞬成邋遢大嫂。

    一切搞妥当,大嫂们又朝右手边拜拜,咕哝几句“石尤奶奶保佑”,这才迈出小脚,七分恭谨三分畏惧地从石板桥上过去。

    “好有趣的老娘们儿,生生将自己弄成了土猴子。”小媳妇捂嘴偷笑,跳下毛驴,整理整理衣裙,便要往桥上去。

    “小娘子且慢!”有人喊住了她。

    她回头,只见个土地老儿般丑矮的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乱草上,一双几乎只见到眼白的老眼瞪着她。

    “何事?”她转身。

    “美人不渡石尤桥,小娘子没听过?”老妇沙哑着声音道,“速速换了衣裳再过去罢!”

    “此桥名石尤?”小媳妇噗嗤一笑,拢拢鬓发,“为何不让美人渡?”

    “此桥名石尤,此河为妒津,只许丑面过,美人不到头。”老妇又道。

    “天下哪有如此霸道的规矩,不许人衣帽光鲜,只可丑陋不堪?”小媳妇冷哼一声,“今日奴家倒要破了这规矩,省得后来人再被欺负。”

    说罢,倔强的小媳妇牵上驴子,信步上桥,一步一扭腰地往对面而去。

    桥下的河,不宽不急,有多深倒无人知晓,这春意浓浓的好时节下,河水碧绿白浪微起,一派宁静风光。

    小媳妇已行至石桥中央,熟料天色聚变,阴霾遮日,河水聚然起了漩涡,自桥下吐出一口通天的黑气来,两只白不白、红不红的人眼嵌在里头,一阵呼啸,悍然扑下,将小媳妇整个卷裹起来,拖入河底。

    水花溅起,瞬间平复,阳光又照山水,春风仍过树梢,青青石板桥上,空留一头失了主人的蠢驴。

    再看桥头,老妇杳然。

    “从此之后,这来往石尤桥的女-人,个个谨言慎行,不将自己弄成丑女是断不敢渡河的。”

    副驾上的老宋,津津有味地讲完了这个故事,末了还小得意地问我:“吓着了吧,姑娘?你们城里来的妹子肯定是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的。”

    我笑而不语。

    几个钟头前,一路往北的我,慢吞吞穿出一座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城,歪扭的山路上,四个站在辆破面包车旁的男人,正抓耳挠腮地拦车。不像坏人,是坏人我也能对付。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遂做了回活雷锋,让他们千恩万谢上了车,带头的,就是老宋。他们要回家,目的地,石尤村。

    这是个闲不下来的大叔,一路上都在聒噪,大多是抱怨,什么世道艰难,怀才不遇,钱都被庸才们赚走之类。

    “真有这石尤桥么?”我问,难得他不抱怨还讲故事。

    “有啊,沿着这路往前,看到河水便是。”老宋指着前头,“我可不是随口胡诌,真有妒津,真有石尤桥,你看我们村的名字都叫石尤村。那都是家里的老人代代传下的故事。前些年还有县里来的官,说要把这里打造成历史名胜风景区,后来又不了了之。尽是些说空话不干事的东西,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便坐到百姓头上,拿着大把的好处。真要比,咱们哪里又比他们弱了,吃苦勤恳,脑子也不坏,不过时差了些时运罢了。”越说越是愤然。

    我看他那张涨红成猪肝色的老脸,笑道:“也不好这么想,但凡能走到我们前头的,总有他走到前头的道理,这世上本无平白无故的事情。”

    老宋没搭腔,半晌才说:“这来来回回过去十好几辆车啊,就没一个肯停下来帮个手,就姑娘你肯做好事。不然咱们不知道还得在路边吃多少灰土。咱村就那一辆小面包,坏了也没个接送的,等以后咱赚了钱,也弄一辆你这样的好车开开。”

    “二手车,便宜。”我笑道,“你们从城里买东西回来?看你们抬了一大箱呢。”

    老宋叹气:“是卖东西。把咱们生产的陶器送到县里的商店去。那一箱是退货,买主说今年生意不好,要不了那么多货,还说咱们的东西过时了,造型啥的跟不上潮流,非指着他店里那些不伦不类的陶器说这才好卖。我看了,尽是外国电影啊动画片儿里的玩意儿,做成怪模怪样的人偶,哪里比得上咱家的有韵味!这可是咱祖辈们打秦朝就传下的手艺!有眼无珠!”

    “秦朝?”我好奇道,“你们村专做陶器?”

    老宋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个三寸高的陶俑递到我面前:“这么好的东西,愣被不识货的人糟践了!”

    瞟了几眼,以我千百年来阅物无数的经验评断,确实算上品了,用料细腻,线条流畅,造型生动又有气势。哦对,塑的还是微缩般兵马俑,比当地那些旅游品贩卖点的产品传神太多。说不出好在哪,就是有股子灵气,无法让人以廉价品来形容。

    “你们村就做山寨兵马俑呀?”我打趣。

    “也做别的,人像、碗盘、动物什么的。”老宋老实道,“不过呀,销路越来越不咋样了。都怪那些半路出家抢生意的,我赌他们连怎么选土搭窑都不懂,就知道胡乱烧出几个怪东西来骗钱。老祖宗的好东西都被糟蹋了!”

    “都没想过改变一下套路?”我问,同时,不动声色地朝他的右肩瞟了一眼。

    “改?”老宋一瞪眼,颇有些自豪地说,“放眼天下,有多少人还有咱这身正统的技艺?咱祖祖辈辈都是这行里的翘楚。从秦始皇那会儿,咱村就出了好些一等一的工匠,被召集去铸造兵马俑呢。”

    “哦,厉害。”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小小的优越感。

    “倒没问你,你一个人出来旅游?”老宋转了话题。

    “出门做生意。”我笑,“卖茶叶。”

    老宋惊讶了:“瞧你这模样,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竟是个生意人?”

    “总要混口饭吃嘛。哈哈。”

    “你的茶一定很贵吧?”老宋忽然说,“可惜我们在这些粗人不懂这个,平日里往水龙头下一伸嘴,灌饱了就是。”

    他怕我逼他买我的茶吧?我扑哧一笑:“还好还好,这价钱倒不是固定的,端看什么人来买,有缘的,一分钱不要,无缘的,千金也不换。”

    老宋挠头,十分听不懂的样子。这时,老宋的衣兜里响起了山寨手机的大音量铃声,他别过身-子,压低声音接了电话:“回了,在路上……人接到了,你们按之前说的准备好就是。”

    后车厢里,老宋的同伴是不是传来交谈声,他们比老宋年轻许多,聊的也是又出了什么新手机之类的话题。

    但,由始至终,我只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可后车厢做了三个人。

    不用看也知道谁在保持缄默,我对那个人印象还很深刻,他与老宋几人站在一起的视觉效果,就像一堆乡野的腊肉旁摆了一杯洋气的咖啡。

    很明显,他与老宋他们不是一路人。麻灰色的厚绒高领卫衣,同色系的针织套头帽,几缕乱发自帽边挣脱出来,搭在亮晃晃的墨镜上,也不见他动手捋一捋,亚光的黑色皮裤半新不旧,军绿色的旧挎包懒洋洋拖在-屁-股后,一双HANWAG的褐色登山鞋扎扎实实套在脚上,处处透着一股文艺小青年的范儿。难得这家伙身材还不错,瘦是瘦,有肌肉,能比老宋等高出大半个头,当个平面模特也绰绰有余。只可惜墨镜将他的面容便隐去了小半,不知真容如何。可能还不错?!

    一路上都没有人跟他交谈,他也不与人说话,耳朵里只管塞-着耳机,活在另一个世界。

    “姑娘,你将我们送到后,怕要调头令选条路了。”老宋挂了电话,“到了咱村再往前,就是妒津,你的车过不去那座桥。”

    “妒津……”我默念着这个怪名字,再一想老宋讲的故事,玩笑道,“那我就不开车,我从桥上走过去,跟你讲的那小媳妇一样。”

    “可别乱说话!”老宋严肃起来,“那桥前些日子已经被我们封了,村里人也不许再去河边。”

    “为什么封起来?石桥出了安全问题?”我被勾出好奇心了。

    “你一个过路的,就别老问了。”老送来了脾气,不理我了,只时不时叹口气。

    天边已现暮色,残留的几抹光线大势已去,稀疏洒在满目的青山蓬草上,远远的,些微流水的声音,顺风而来。我加快了车速。

    2

    石尤村比我想象中更陈旧潦倒,所见之处,屋舍低陋,比外头的世界晚了几个世纪般的存在。

    车刚停稳,便有几个男女迎上来,黄昏的光线下,每个人都很焦急,起码变现得很焦急,一见老宋就围上来问长问短。

    我隐隐听到老宋说:“人已请来了,说是极有本事的,放心吧,一定能把小驴子找回来。”

    极有本事的?!

    “姑娘你就赶紧回去吧,你的茶叶怕要到大城市才有销路。”老宋回过头,对站在车前的我说道,末了还给我鞠了个躬。

    可事实上我饿了,谁让我闻到晚饭的味道!不等我委婉表达想讨块肉吃的意愿,老宋已转身而去。

    这时,拖在人群最后的文艺青年与我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地说了句:“你的石头热了。”

    语气姿态,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或者他是个瞎子。

    但他说,我的石头?我将那块开花的石头秘密收藏在驾驶座下的布囊里,除了我,不可能有人知道。

    快步回到车上,一去除布囊便觉出了不妥——布囊竟然真是热的,捂着盆炭火似的。

    赶紧将石头抖-搂-出来,掉到手上的已是团淡淡的绿光,黄色的石头嵌在里面,像个漂浮的果核,再定睛一看,光源正是那个“北”字,它的每一笔画都化成了斑斓的光线,可是越来越淡,几秒之后,绿光不再,又成石头本来的模样,只是那“北”字,消失了。

    这算什么情况?偏偏在我来了这个石尤村的时候……

    将石头放回布囊,透过挡风玻璃,远远看那青年的背影。布囊方得隐蔽,且不透光,除非他趁我不注意时偷看。可一路上,他并无这机会。

    难道所谓的极有本事,就是隔空探物?一群山野村夫,加上一个“高人”,还有老宋右肩上的那个东西……是的,我很早就发现,老宋的右肩上有个“好玩”的玩意儿。

    我掂掂布囊,二中听着那见见清晰的流水声,笑笑,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去后车厢取了些东西,我大大咧咧地进了村。

    这里,妖气冲天。

    3

    对我的不请自来,老宋不太高兴,可他老婆却截然相反,一听我说想来讨口热饭,再顺便向村里乡亲们推销一下茶叶,当即点头同意,十分热情,同事还骂老宋不地道,怠慢帮了他的恩人。

    老宋看看他老婆,又看看我,无奈地出了门去。

    我就这样被当做“外宾”留了下来。老宋是村长,他老婆做主,把我安排到他家吃晚饭,还让我把车开进来,停在他家门口的空地上。

    村里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车,围在四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另外,我真不习惯吃饭时被一帮人围观,可他们就是看得津津有味。

    闻讯跑来老宋家看热闹的,都是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妇女,坐在离我很近的凳子上,一边嗑着瓜子和宋大嫂唠家常,一边审视我的吃相,然后问我叫啥名打哪来去哪里。

    我友好地回答,换来一片啧啧之声,艳羡中又有些不屑。

    “大冷的天,你这么穿不冷啊?”一个肤色黝黑,身材壮硕,穿着油迹斑斑的厚羽绒服的年轻女-人死盯着我,那种目光足以阻止我吞下那一口炸排骨。

    吃饭前,我脱掉外头的黑色羊长大衣,里头只一件长旗袍,缎滑如脂,莲开其上,光泽流转,水色宛然,剪裁刺绣说是巧夺天空也不为过。

    千万别当这旗袍中看不中用,此物大有来历,不知看管们可还记得当年打一等一的裁缝乌衣,他与他女友一直寄居在我的屋檐下,不曾想年底时,他家远亲寻到我这儿,将两只燕妖接回了老家,临走时,那燕妖大嫂送了我这件旗袍以作感谢,说这料子非凡物,虽不及月下云锦神奇,可也由海中仙山的琉璃姽蚕吐的丝织成,有此物傍身,冬不冷,夏不热,轻薄柔韧,不易损坏。最神奇的是,它会随穿着者的提醒变化而变化,随时保持贴身合适,言下之意就算将来我肚腹渐大也能穿得毫无压力,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服装。

    我当然是一眼就爱上了这件衣裳,同时也知道,它的精致美丽,能吸引几乎每个女-人的目光。

    “不冷,我大多时候都在车上,有空调暖着。”我打了个饱嗝。

    随后又是不同的妇女扔来更多不同的问题,你结婚了吗,丈夫干什么的,越问越隐私。

    敷衍一阵,我问坐在旁边的宋大嫂:“宋大叔还没回来?他们今天可真忙。”

    “没一天不忙。”宋大嫂一脸埋怨,“整个村都忙,烧不完的碗盘杯子,牛羊猪马,起早贪黑的忙,就是不见赚多少钱回来。”说着说着,她略显浑浊的目光落在我的左手腕上,那里挂着几个纤秀的实心光圈千足金镯子,敖炽不久前送的,说这是平安镯,多带几个。

    “平安健康就好,钱够花就行。”我笑笑。

    黑姑娘不屑地哼了一声:“总得是你这样好身段好模样,不缺吃穿不缺钱的人才能讲得这样轻巧。这里的人都苦命,莫说钱,连个平安健康都求不来!”

    “这话怎么讲?”我看她的模样,很健硕嘛。

    “不就是冯寡妇么。”

    黑姑娘白眼一翻,竹筒倒豆子般讲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来。说石尤村那姓冯的寡妇,好不容易养大小名小驴子的儿子,眼见着还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可是村里头一份儿,飞出去的金凤凰呢!可哪知回来过寒假的小驴子,前些天莫名其妙就不见了,遍寻不着,报了警,也没个下文。怪就怪在没过几天,冯寡妇天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儿子坐在石尤桥上哭,说河里真冷想回家,一连七天都做同样的梦。急疯了的冯寡妇将这事与村长一讲,大家一合计,决定去找个高人回来看看。

    黑姑娘嘴快,口无遮拦,越说越来劲:“我就说冯寡妇家要出事吧,让她给石尤奶奶上供,她却说那钱要给儿子做学费,把奶奶惹怒了吧,这不就把小驴子收了去么!现在她信了吧!还指望着儿子将来带她去城里过好日子呢……”

    “积点口的吧,别瞎说!”宋大嫂打断她,“我跟玉清自小玩到大,比亲姐妹还亲,她儿子等于我儿子,你们以后谁再拿她说事,我第一个不饶他!别让客人笑话了!”

    话音刚落,一个看起来二十岁的圆胖男子从里屋蹦出来,扯着自己的裤子,口齿不清地对宋大嫂哭喊:“娘,裤子,尿!”

    “哎呦祖宗,咋又尿裤子了!”宋大嫂赶紧将他带到里屋,半晌才拿着脏裤子出来,不大好意思地对我说:“我儿子,小时候被撞了下头。”

    “撞啥头呀,天生的傻子。”黑姑娘趁宋大嫂走开的时候,讥笑几声,“谁让他家眼红村长的位置,还把人老何活活气死了。这不现世报嘛。当了村长又咋样。”

    在场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幸灾乐祸。

    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看了看她们的右肩,默默吃饭。

    很快,宋大嫂从厨房走了出来,边问我吃饱没,边将一大碗热汤端了上来,还没放定,门外进来一个人。

    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肤色白腻得像我面前这碗汤,宽大厚实的深蓝色工装像要把他压垮似的。五官是真的精致,很不似风吹雨打的山里人,倒像个落了难的公子少爷,不得已才委身于此。只可惜右眼出一片朱红的胎印,像五根碍事的手指,故意要挡住视线一般。好好一个少年郎,白玉微瑕,委实遗憾。

    不过,我看见的不止这些,他的身后,似乎还“贴”着一个看不太清的影子。

    “宋嫂子,麻烦借些当归,我家的刚好用完了,赶着给我哥熬汤呢。”少年声音清亮,跟众人一一打招呼,很热络。

    “呦,春炉啊,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拿去。”宋大嫂赶紧去了里屋,抓了一把药味浓重的当归出来给他。

    “谢了,回头就还你。”被称为春炉的少年,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忽然吸了吸鼻子,说,“好香的茶味。”

    一屋子人里,只有他闻到了我带出来的一小罐“浮生”。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喜欢喝茶?”

    “我哥哥喜欢。”春炉打量着我,“你是……”

    “我刚好是买茶叶的。”我指指门口,“看见那辆车了吧?那是我的茶叶店。”

    “可以给我一些带回去,让我哥哥尝尝么?”他认真问,“如果他喜欢,我就找你买。”

    我笑道:“尝尝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茶得由我亲手来沏,才能尽显真味。当然,如果你肯买,我自会教你沏这种茶的独门方法。可是,我这茶不是什么人都卖,得看心情,看缘分。”

    春炉微皱着眉头:“没见过你这样的生意人,难道有钱也不赚?我一定要买呢?”

    “在我这儿,没什么事是‘一定’的,我不卖,你拿我如何?”我诚心不遂他的意,看见长得不错的人就想逗一逗是我的臭毛病,反正敖炽又不在。

    “如果别人有你没有但又很想要的东西,你会如何?”春炉反问我。

    我擦擦嘴,说:“能拥有我想要的东西,说明他很厉害嘛。”

    春炉眨眨眼睛,花蕾般嫩红的嘴唇向上一翘:“出门往北走,看见一棵大槐树,旁边就是我家。得空你来,替我哥哥沏杯茶,滋味好不好,茶叶卖不卖,到时再讲。”

    “啧啧,品茶这种事,我看全村也就只有春炉家有这个雅兴。”送大嫂看着春炉的背影,又对我讲,“你算是来对了,我们都差点忘了,春炉他哥哥是个什么都不喜欢,只爱喝茶的怪人,人又是个残疾。难为春炉这孩子一直照顾他,家里大事小事一把抓,他哥哥想吃什么喝什么,春炉想方设法也要弄回来。”她叹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讲:“也猜你卖的东西不便宜,不过要是那孩子真想要,能不能看在我的老脸上,稍许便宜些给他?”

    简单一件事,即刻勾勒出一幅兄弟情深、乡邻友好的图画来,我对着一脸憨直的宋大嫂道:“我有数,就冲您跟宋叔这一顿好饭菜,我也要知恩图报呢。”

    得了这面子,宋大嫂十分高兴,连声道:“喝汤喝汤,好姑娘。”

    盛情难却,咕噜咕噜,我将那一碗热乎乎、美滋滋的鸡汤一饮而尽,就算它里头,已不知混进了多少蒙汗药。4

    “大师你并没说需要人牲啊!”

    “是你夫人主动提出来的,她觉得这样可能更有帮助。”

    “这……”

    无星无月的夜空下,这条叫妒津的河,流淌得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快一些,河上的石桥横跨两岸,灰白的颜色像一把入土已久的枯骨,在黑发般的流水中赫然醒目。

    桥头前面的空地上,篝火熊熊,一大群人前,老宋气急败坏地指着自己的老婆:“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那是一条人命哪!好心好意送我们回来,却被你们下了药五花大绑扔进河里!说!都是谁想的主意?”

    宋大嫂咬紧-了牙,死都不吭声。

    “你个糊涂婆子!”老宋扬起手,巴掌眼看就要落到她脸上。

    “宋哥!你要打便打我,嫂子做着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小驴子!”两只纤瘦苍白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手的主人,是那个与宋大嫂年纪相仿的妇-人。

    “玉清……你!”老宋看着这妇-人坚决的脸,慢慢放下了手,攥起拳头,狠狠敲了自己脑袋几下,无力回天地看着河水,大声道,“对不起了姑娘,来世投个好人家去!”

    他转过身,对那一直默立于人群之外的文艺青年道:“大师,丑时已到,能作法了不?”

    青年慢吞吞走过来,蹲下,静静看着流过眼前的河水。

    “你肯定你儿子是站在这座桥上,同你讲他在河底?”

    “千真万确,一连七日,他夜夜都在我梦里哭诉。”玉清嫂忍不住大哭起来。

    青年从脚边拾起一个石子,扔进河里,“最后一次见你儿子,是在哪里?”

    “家里,他说要趁着寒假,去买些防水的材料回来把家里的屋顶修一修。那天早上,我送他出家门,便再也没有消息。去问过卖建材的人,都说他根本没来过。”玉清嫂拿出一个寻常的背包,哽咽道,“那天他就背着这个包出了门。去买建材的地方,从石尤桥上过是最快的……这个包,后来发现就漂在妒津的河面上!都说那桥邪门,可从来都是对女-人不利,怎么会让我儿子……我只有小驴子一个儿子,一个呀!好不容易上了城里的大学,我不该让他出门的呀!”玉清嫂泣不成声。

    见一个女-人凄凉至此,在场者都沉默不语,好些人还亦真亦假地擦了擦眼睛。

    宋大嫂赶紧扶住她,劝慰道:“都知石尤奶奶是个烈货,大约是年岁越高,脾气越大,这几年咱们上的供奉太微薄,说不定就因此迁怒了咱们,才拿小驴子开到。妹子你先不要急,既然已经请来了高人,若小驴子真是被石尤奶奶给收了,会有下落的。再说,我们刚刚已经向石尤奶奶进献了这么个大活人当祭品,真有什么怒气,也该熄了。”

    “那姑娘到底与我们无冤无仇,万一被发现……”玉清嫂捂着心口。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不这样做,如何能帮到你?你以为我的心就好过吗!”宋大嫂红了眼睛,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那姑娘孤身一个,又是外来者,不会有人追查到咱们这里。回头每年多烧些纸钱给她就是了。”

    文艺青年站起来,转过身,火光在他的墨镜上跳动:“宋大嫂,你与他们母子二人关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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