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龙树-《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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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的语气,充满被压抑许久,一朝得到解放的痛快。虽然大多数我都听不太明白,什么沼影之国,什么三王星阻隔太阳,我闻所未闻。

    “沼影之国?”敖炽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颤,“你说你们制造出了沼影之国?”

    “对啊,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足够让那些讨厌又虚伪的妖怪们永远消失了。”

    我看不到暮的模样,但是能够想象她此刻“快乐”的样子。

    “如果你肯听话地交出你的心,沼影之国即刻消失,这是主人对你的承诺。”她趾高气扬,像鄙夷一切的女王,“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为你的裟椤,还有你们那班愚蠢的妖怪朋友,甚至天下所有妖怪,送终吧。”

    交出……敖炽的心?

    时间之轴……钥匙……龙心树身……

    之前敖烁说过的话,散成凌乱的单词,在我耳边嗡嗡响动。

    他指使暮,骗走了我的真身,现在又逼敖炽交出他的心?

    一直在加剧的痛楚,反而让我的思维突然清晰了。

    “敖炽!不要给!不准认输!”我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指甲差点没入他的皮肉。

    我的眼睛明明是睁开的,可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

    五

    这时,身边扑通几声闷响,似有东西从空中栽下,混乱中,有猫儿的嘶鸣,有骨骼摩擦断裂的响动,还有蝴蝶扑扇翅膀的声音。

    “我让你跑快点的,来早点就不会被关在门外!”

    “你是猫,我只是一副骨架,哪里会有你快!”

    “我说过我来载你的,你又不肯。”

    “谁会让那么小一只蝴蝶来背!说出去会丢死人的!”

    是……是沧瞳凯那帮家伙!我清楚嗅到了他们的气味。

    “他们来晚了,被关在别墅门口进不来。看他们这么热情,我不放他们进来就没礼貌了。”黑暗中,暮淡淡的声音变成了狰狞的怪兽,在我急切慌乱的心里横冲直撞。

    痛觉还在增加,在他们几个不速之客来到之后,我的皮肤仿佛要脱离肌肉,消融掉了。

    “你的身上怎么冒光圈了?”

    “你也是!”

    “我……我好像喘不过气了……”

    “头好晕!身上好像着火了!痛死了!”

    很快,我听到那些家伙倒在地上的声音。

    “你还有时间选择。”暮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每一步都势在必得,仿佛胜券在握,“敖炽,用你一颗心,换你心爱的女-人,还有朋友,乃至天下所有仍健在的妖怪们。你并不吃亏。犯不着为了卑微的人类世界,赔上他们的性命吧。”

    敖炽沉默了。

    我不知道暮跟敖烁究竟想要对现有的世界干什么,但我知道,敖炽不可以点头,这笔交易不能做!

    “不行!”我抓住敖炽的手,死都不肯松开。

    “你看看裟椤的样子,她痛得多么难过。在沼影之国中,妖怪们是什么感觉,你应该很清楚。”暮此时,必然是用满含怜悯的目光在“同情”我,“感染”他。

    的确,我疼得生不如死,可我一声不吭,我不想敖炽听到。

    “她若有事,我要你们陪葬。”

    敖炽的回答,简单干脆。

    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浪与啸叫,从我身边爆发,我熊熊火光照亮了我黑暗一片的双目。

    我听到暮低低地哀叫了一声,然后有重物落在地上,以及东西被烧焦的气味。

    然后,是我的惊叫。一排冷硬的牙齿衔住了我的腰肢,将我抛了起来,落到了一个被鳞甲覆盖的身\_体上。紧跟着,身边陆陆续续掉下了奇怪的东西,有的毛茸柔软,有的冰冷坚硬,有的发出淡淡的酒味。这……

    肩膀上,轻飘飘落下个小东西,枯月熟悉而微弱的声音传来:“是我们……”

    来不及反应,我只觉身\_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一从未有过的速度,朝上空蹿升。

    “抓紧。”身-下传来敖炽的声音,透过那片厚厚的鳞甲,我感觉到一条鲜活跳动的血脉。

    我昏朦一片的双眼,似乎又看见了我们初遇时,那条隐于云端,桀骜不驯的孽龙。

    我紧-紧-抱-住这个大家伙,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鳞甲上,觉得甚是舒适,连痛楚都减轻了许多,这刹那的轻快,竟让我有了睡意。

    我迷迷糊糊地问:“去哪里……”

    “去找太阳。”他的声音从未这么平和,“不要睡着,跟我说话。”

    “太阳……会把我烤成烧猪。”我笑,“什么是沼影之国……暮好像很得意。”

    “每一千年,冥王、海王与天王这三颗星会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排成一条直线,所产生的异磁场会瞬间阻挠太阳光照进人类世界,如果友人在这一个小时内,将事先搜集的各类妖怪的元灵提炼浓缩,、再选一个充满阴性磁场的地方,将这些力量一次释放出来,与宇宙中的三王星相呼应,我们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不仅失去光明,而且会完全打破这个世界固有的平衡与生存法则。你也可以将其看成是一种病毒,笼罩全世界,但感染对象全部是妖怪。在这个‘病毒国度’里,妖怪们会渐渐失去法力,最后被沼影之国的力量烧成灰烬。”他越说越怒,“引来沼影之国的扶疏,是禁忌。三千年钱曾有个修道者想用这个方法,杀尽天下妖怪,结果没能成功,反而被妖怪与天界的联军剿灭了,据说尸骨无存。”他停了停,突然笑了出来,“好玩吧,其实所谓生态平衡,不光是指人类跟动物,如果妖怪们死得一个不剩,这个世界也不会好过的。聪明人都明白这个,也会尽一切努力去维系这个平衡。所以,任何引来沼影之国的人,都很该死。”

    敖炽说了一堆,而我只断断续续明白,敖烁跟暮捕获妖怪,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让妖怪们一朝灭绝的死亡国度。可是,敖烁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对付妖怪。

    39楼

    “你哥哥想要对付全天下的妖怪?”我照他的话,努力提起精神,不让自己睡去,虽然我真的很累了。

    “他想要对付的不是妖怪,是人类,所有人类。”敖炽沉默片刻,“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并且下这么大的赌注。机关算尽,一切只是为了逼我就范。”

    “我听他说时间之轴……钥匙是什么?”这个不止一次被敖烁提到的关键词,是我最大的疑惑。

    “时间之轴,隐于地心深处,它掌控着整个世界的时间运转,是一支为我们东海龙族所看守的,不允许任何人作更改的重要装置。”敖炽的声音变得低沉,“那个人,从小就与众不同,他看许多书,许多许多,还常常跑去外面的世界,一去就是好多天。每次回来,他的脸色都非常难看,说那个世界有多么肮脏,说人类是多么卑贱可恶的垃圾。他说,如果用时间将这个世界完全净化,让人类这种生物彻底消失,他一定可以建立起一个完美的国度,就像我们的东海一样,高贵富庶,干干净净。”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时间之轴被密封于九重结界中,只有唯一一把钥匙可以开启,而这把钥匙,就放在历任看守者的心脏之中,也只有被选为看守者的人,才能过得了通往时间之轴的通道。除看守者之外的人,如果硬闯,哪怕抢到了钥匙,也无命使用,因为会在抵达结界之前就被通道里充斥的光明与黑暗,极阴与极阳的对撞之力挤压成肉饼。可即便这样,当年他还是不顾一切要拿到龙心里的钥匙。”

    龙心树身,我已得其一--------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40楼

    我的真身,有冥王血护佑,可以化木为舟,安全去任何空间。敖烁不是守护者,如果他像在抵达时间之轴之前不变成肉饼,就得先找到一个可以保他平安穿过那通道的“交通工具”。难怪他费尽心思抢走我的真身。世间只有冥王有不受任何空间阻碍的能力,他自是不敢拿冥王开刀,只能对我下手。此人真真是无耻又大胆。一生都在处心积虑,只为那个我们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时间之轴。

    “他为了拿到钥匙,杀过人对不对?”我想起他们提到过一位表哥。而这件事,应该就是敖炽心病的根源。

    “那一年,钥匙的继承者是我们的表哥敖崆。而那个人做梦都想去时间之轴,所以,他居然趁我爷爷率亲信外出巡游之际,对因病未能成行的敖崆痛下杀手,在剜出他的心之前,被中途折回我的撞见。”敖炽停顿了许久,仿佛一块伤疤被慢慢揭起,疼得慌,“这件事,令东海上下震怒。我爷爷下令,杀无赦……”

    他的讲述,突然被一声悠长的叹息打断。

    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敖烁的声音。

    这个东海龙族里,真正的“孽龙”,鬼魅般出没的阿努比斯,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走来,他的足音,没有方向,时而从空中落下,时而从侧面围绕。

    “我一直以为会对我出手的是别人。可是,不是别人,是你。”

    敖烁的影子,由远而近,在我眼前渐渐明晰,那个跟敖炽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曾经\_血脉相连,天下无双,如今却要生死对垒,必有一伤。我看到了那双明静的眼睛,真的看不到怨恨,尽管他的口中,一直诉说着多年前的那场悲剧。

    我应该是看不到敖烁的,可是他的出现,根本不需要通过眼睛来证实,他根本就是把自己溶到了整个沼影之国里,渗进了我们的意识之中。这里的每一寸蔓延的黑暗,每一缕擦过的气流,都是他的化身。

    “你想带着他们硬闯出这里么?”他“走”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你知道这行不通的。这是我的沼影之国,它的力量,连我都惊讶。”

    “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你只是在卑劣地利用他人的生命而已,包括将你视为唯一重要的人的暮。”敖炽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你牺牲大量的普通小妖,替你造出这个让我厌恶的地方,再引来我背上这群笨蛋,让这个龌龊的国度可以吸食这群修为不低的大妖怪的元灵,替你维系并巩固这个黑暗的世界,你果真是物尽其用。可你竟连那个对你如此忠心不二的暮也不放过。”

    “暮?暮她怎么了?”竟让我莫名担心起那个又狠毒又蠢笨的丫头。

    “你身\_体的崩溃,是因为妖怪的元灵会被沼影之国当作养分吸收,它吸收得越多,维持的时间便越长,越不可突破,随着这个国度的扩张,死去的妖怪也会更多。暮跟你一样是树妖,你受了多大的损害,她也不会例外。她跟你一样,在用自己的元灵,供养这个黑色的妖怪墓地。”

    这不可能!

    我不信她的身\_体正经受着跟我一样的痛苦,她同样以超乎想象的坚毅,假装自己一切正常。

    “我真喜欢听你们聊天。这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每次你被父亲打了-屁-股,总会像现在这样,絮絮叨叨跟我说上半天。”敖烁的身影,在虚空中飘荡,从一个变成了许多个,围绕四周,“可是,当你动手杀死我时,你却从头到尾都沉默。”

    我清楚感觉到敖炽的身\_体猛地收缩一下,一些模糊得像老照片的画面,透过了血脉,穿过了鳞甲,落到了我的脑海里----------

    六

    那是个陡峭的山崖,手持长刀的男子,默默站在一条紫鳞巨龙尸体前。

    漫天雪花纷扬飘落,把地上那对巨大的龙角遮盖成好似银色的枯枝,男人的腿,还有手里的长刀,都深深地埋在了雪里。

    闪电亮起,雷声响起,倾盆大雨劈头浇下。地上瞬间积起了水,继而化成了冰。

    男人站了多久?三天三夜吧。

    我看到,黎明与黑夜在他身后交替了三次,仿若电影里的快镜头。

    雨也下了三天。

    直到他离开,才瞬间止住,云开雪霁。

    敖炽从来没有哭过,起码在我认识他之后,没有。

    但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我明白,那是他哭了。

    那段深切的悲伤,直到现在都不曾散去。

    手刃胞兄,他内疚至今。

    这就是他的心魔,这就是他一直躲避,不肯再与敖烁正面交锋的原因,恰恰也是被敖烁一直狠狠攻击的痛处。

    我突然真正读懂了这个看起来总是居高临下,不将任何人跟事放在眼里,一度放任自己胡作非为的男人。

    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谁的心,都曾柔软过。

    我与他这瞬间的“心灵相通”,使得我将他抱得更紧-了,身上的疼痛我已感觉不到,我担心的,如今只有他。

    “知道么,其实我从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是个善良的人,希望被我们东海龙族守护的世界,能像我期待的那样完美,所有人相亲相爱。这是我的理想。”敖烁像沉入水里的影子,扭曲着飘到敖炽的耳边,“可越是这样,导致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越多。弟弟,你应该比他们都了解我,因为我们是东海龙族里唯一的一对双生兄弟。我希望你帮我,帮我铲除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类寄生虫。我保证,新的世界,不会有灾难、战争,不会有一切与利欲有关的丑恶行为。颠覆现在这个世界,我的理想就会实现。对于总让我失望的人类,死亡就是新的开始。”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怒不可遏,不光因为这个恶魔的偏执言论,更因为他不断利用曾经的兄弟之情来混乱敖炽的心智,我大声驳斥他,“你既然读过书,就该知道有句话叫‘心中有善,所见皆善;心中有恶,所见皆恶’。你自己心理扭曲,还要连累无辜,连亲戚都杀,最该被铲除的不是别人,是你!你的理想?狗屁理想!你连最近在眼前,最值得珍惜的东西都看不到,还好意思跟别人谈理想!鼠目寸光,你罪该万死!”

    长长的死寂之后,身-下传来敖炽的笑声:“你好象很久没有这么骂过人了。真好啊,我又看到年轻时候的你。”

    “呵呵,你又错了。”敖烁不以为然地望着我,冷笑,“你知道我要去时间之轴做什么么?”

    我一愣,我只知道,他把毁掉这个世界,灭亡所有人类当成“理想”。难道他要去炸掉时间之轴,让整个世界陷入混乱?

    “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他耸耸肩,手指在空中写了个数字------100,“我只需将时间之轴朝前推快一百年,以人类现在的作为,百年之后,国将不国,家不成家,到处是战争的废墟,遍地是地震与洪水,完全被破坏的生态让他们绝望。人类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的救世主,其实只是无知的癌细胞,一百年之后,他们一定会灭亡在自己手里。我只是帮他们缩短这个过程而已。树妖,你敢说,这个世界从不曾让你失望过?既然已经是一堆垃圾,何不彻底清理掉?”

    费尽心思,只是要将整个世界朝前推动一百年……

    可是,这回我不认为他在说疯话。

    事实上,如果在许多事情上,人类还不知反省,不知改过的话,一百年之后,只怕真是末世之景。

    “你们还是不能了解我啊。”敖烁的身影渐渐退后,虚化,“飞得太快了。敖炽,你欠我的,为什么不肯还我呢?”

    “混账……”敖炽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冲我说,“坐稳了,我得再快一些。这个地方成形不久,还有薄弱处。他的力量,来自黑暗,只要让阳光照进,哪怕只是微微一束,这个见鬼的沼影之国就会四分五裂。如果他已经将自己与这个地方完全融合,那么抱歉,他会再死一次!”

    敖炽飞得越快,我身上的痛楚就越弱,连视力都开始恢复,而身边那群半死不活的家伙,也有了复活的迹象。我猜想,转轮里的发光体,就是所有被敖烁与暮抓走的妖怪的元灵,也是建立在这个见鬼国度的基础力量来源。远离这个玩意儿,我们的状况就会好转。

    但……

    飞得太快了……太快了……呵呵,很好,很好……

    敖烁鬼魅般的声音,在这一句话上反复停留,潮汐般围绕我们,来来去去。

    身边的黑暗,被敖炽身上发出的火焰光华剖开,我们的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里头的颜色,紫金闪耀,华丽眩目,如果不是这颜色太过鲜艳炽烈,这条痕迹,根本就是一大片可与银河媲美的浩瀚星河,一路上更有无数被紫光包裹的“星子”,随着我们的移动不断掉落,每颗都与黑暗擦出漂亮的尾翼,飞向远处。

    这样的景色,美得让人心颤,纵是现在死了,也无遗憾。

    只是,这样的地方,也会下雨么?

    我的脸上,被溅上了几滴--湿----湿--的水珠。我摸着自己的脸,不是幻觉,真的下雨了。

    但,我手上的“雨滴”,为什么是红色的?

    我慌忙直起身-子,埋头一看,身上的雪白婚纱,早有大半变成了鲜红嫁衣,那上头的红色,还泛着--湿----湿--的光,跟温热的血腥之味-------------

    细如涓流的血液,从敖炽的每片鳞甲下渗出,将他的紫色鳞片改作了另一个颜色。他飞的越快,身\_体与四周的摩擦越剧烈。什么有着漂亮尾翼的紫色“星子”,分明是片片紫光熠熠的龙鳞被生生撕裂下来,飘然而去。

    敖炽竟然一声不吭,只是朝前飞翔。

    “敖炽……你……”我看着自己沾满他鲜血的双手,怔了片刻,大声道,“停下!你马上停下!”

    “闭嘴。”敖炽粗鲁地打断我,“如果你晕血,就给我把眼睛闭上!现在不要打扰我。”

    “飞啊,再飞快一点。看看你能否在龙血流尽之前,带他们离开。敖炽,你与我一样善良,不但用了会撕裂自己的速度,还得分出真元护住背上的他们不被这巨大的摩擦与撕扯伤害,。如果世上每个人都像我们兄弟俩这般善良,我又何需动用时间之轴。”

    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而来,回音般不断重复。

    “敖炽!”我又急又怒,拳头捶在他的身上,“停下来!给我停下来!再飞的话,你会变成一堆碎肉!”

    “我停下来,变成碎肉的就是你们。”敖炽的呼吸比刚才急促许多,“我不会采纳你的意见。再捶我……老子就打死你!坐稳!”

    前方,没有尽头,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可敖炽依然固执地前进。

    他的血越流越急,每片掉落的鳞片下,都是满目的血肉模糊,此刻,疼的那个不是他,是我。

    “你能背着我飞多远!”我急得要哭了,“停下来!算我求你行不行?”

    “背到我死,也要把你们扔回有阳光的地方。”他喘着粗气,却还笑,“很好,你生平第一次有求于我了。”

    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淡白色光点,影影绰绰,飘摇不定,脆弱得像一盏随时都会熄灭的灯火。

    敖炽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是那里了!沼影之国最薄弱的地方!我算过时间,现在正是正午,冲破那里,就能看到阳光!”

    那“灯火”,随着我们的靠近,缓慢放大。我看到一层薄膜状的东西,覆盖在上头,有呼吸似的上下起伏。

    “敖炽,你不能再飞了!”略略回复元气的九厥,爬到我身边,坚决地对他说,“离开那个转轮,我们的状况好多了。我们另想办法离开这里。这个地方之存在阴性力量,你虽不是妖怪,不会被‘感染’,但你们东海龙族是至刚至阳物种,再这样超速行驶,阴阳两极强烈对斥,你真的会死!”

    “九厥,你真是越老越啰嗦!”他仍不减速,只是低低地对我说,“抱歉,是我该死的逃避之心,连累了你。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偶尔还是想念我一下吧。呵呵。”

    死……

    我从来没想过敖炽会死,这个永远傲视天下的人,生龙活虎的人,阳光和火焰是他生命里最多的东西,这样一条总以强悍示人的孽龙,怎么会跟死扯上关系。

    如果他真的死了……

    遇到比我厉害的妖怪时,谁来救我?

    无聊的时候,我又要跟谁斗嘴吵架来打发时间?

    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有谁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取来全世界各种奇怪的礼物,博我一笑?

    如果敖炽死了,还有谁,可以陪我走过下一个千年?

    我憋住眼泪,恨恨道:“好,你最好马上死,等你死了,我马上找另外一个男人嫁了!”

    “你敢!”敖炽条件反射般大喊,完全的情不自禁。

    “什么死啊死的,听着多丧气。老板娘,又淡定又彪悍才是我认识的你啊。”

    一头鬓毛翻飞,全身赤金的雄狮,托着一个圆眼圆面的姑娘,脚踏火红的云纹气流,从后头追了上来,与我们比肩而行。

    七

    “Kevin?阿辽?”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头黄金狮人的金光灿烂刺得眼花缭乱。

    “抱歉我们来晚了点,因为住得比较远。还没到婚礼地点,就发现世界变了样,没想到有人真搞出了沼影之国祸害天下妖怪。”Kevin狮脸很不高兴,继而又松了口气,对我说,“不过幸好我们黄金狮人以速度著称,不然肯定追不上你们。”

    “你们……”

    Kevin朝我眨眨眼:“未步她现在过得很好,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不要你还我人情,你已给过报酬。”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很怕他变成第二个不听话的敖炽。不管怎样,我不愿意身边这些家伙中的任何一个有事。不过我倒是奇怪,为什么Kevin好像完全不被沼影之国的力量影响,他明明也是妖怪。

    聪明的阿辽从我的眼神看出了担忧与疑惑,指指自己说:“这里不是妖怪的不止这条龙,我也不是呀。我们银杏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与死亡唱反调。虽然我修为不太高,但我的力量起码可以保护这头狮子四十八个小时吧。”说着,她抿嘴一笑,“他们会弄出一个沼影之国,我们也可以试试……弄出一个阳光之国”

    言毕,阿辽将身-子一缩,化作一粒圆圆的银杏子,从Kevin的背上跳起来,落进他的嘴里。

    “阿辽你疯了?”我大惊。

    “我没打算吃她,这样才能发挥我们俩合作的优势。”Kevin将银杏子小心地含在口中,深吸一口气,奋爪朝前,三两下便超过了敖炽,朝前飞奔而去,一身灿烂光芒,勇往直前,恍惚看去,黑暗里仿若燃起了另一个太阳。

    就在这时,四面的气浪突然开水般沸腾起来,巨大的震颤几乎将我们从空中掀翻下去。

    “我亲爱的弟弟一直是个英雄,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非要破坏他的美德?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妖怪,就算不愿为我的国度贡献一点力量,起码也该乖乖当个观众吧。”

    我看到敖烁的脸,无数张,紧密堆积,像一面面巨大无边,又无懈可击的堡垒之墙,赫然出现在我们身边,每张脸都是相同的表情,说着想同的话,看上去骇异无比。它们上下左右,从任何一个我能看到的角度,朝我们挤压过来。现在的局面,我们如同陷入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上下左右的墙壁在不断往中心移动,不能脱身,就成肉酱。

    奔跑的Kevin不得不急刹车,围拢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闪开!”敖炽追上去,从口里喷出熊熊火焰,烧得那人面墙怪叫不止,他再狠狠一甩尾巴,重击在那一大片燃烧的地方,顿时裂缝四生,再一击,便是个宽阔的大洞。

    “敖烁!你口口声声不忍心与我动手,却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把裟椤,九厥,都当做自己的保险,用他人的安危逼我自行了断。二十年,不敢与我正面交锋的人是你!你根本就是个怕输的懦夫!”敖炽大骂,将那人面墙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

    Kevin一低头,从洞里突围而出。

    可是,从洞口的边缘,赫然生出无数蛛丝般粘连的白线,像怨妇头上绝望的白发,它们不停暴涨,生长,一半回头缠向敖炽的脖子,一半朝Kevin追了上去。

    “给我滚回来!”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从敖炽背上跃起,踩着他的头跳出去,一把抱-住那一大堆追杀Kevin的白发,用力将它往回扯。

    一个往前窜,一个朝后拖,对峙之下,这些钢丝般坚韧的白发,深深割进了我的肉里。

    没觉得疼,因为注意力不在自己,而在别人。

    我死死拖着怀-里的白发不松手,对,我是千年修行的树妖,我人世历练,天下无双,哪怕现在奄奄一息,可我还是那个彪悍的裟椤,无敌的老板娘。区区白发,能奈我何!

    心理暗示是有用的,紧闭眼睛,咬紧牙,坚持,坚持,我不允许它伤害我任何朋友!

    嗤啦几声,我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

    沧瞳凯跟玄在我后头,对着这些白发又撕又咬,指甲断了,见了红,舌-头被割掉了一块肉,却满不在乎,只是很认真与我同心协力。

    用身-躯堵在洞口,不允许更多白发出来作乱的敖炽,境况比我更糟,全身像爬满了白色的毒蛇,每一条都愤怒得想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我看到九厥在他身边,脸色依然苍白,身上的光圈还在流失,可手中的剑,却利光如虹,将无数白发断成飞灰。一旁,顾无名断了一只胳膊,却丝毫不影响他用一只手与白发相搏。

    还有枯月,虽然是妖怪,可失去人形的他,跟普通的蝴蝶没有多大区别,弱小得一阵风都能吹走他,但他还是不断扇着薄薄的翅膀,用细细的触手抓住一缕冲向敖炽眼睛的白发,狠狠捏断了它。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早该倒下了,可我们每个人都不肯,哪怕已经到达身\_体的极限。

    也许在敖烁这种人的眼里,放弃与坚持,结果都是一样。可我依然选择后者,就算输,就算死,也要趾高气昂。

    我想,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人跟我们很像,抱着自己的坚持与勇气,不肯妥协,不肯倒下。

    末白如是,梁宇栋如是,百里未步如是,李淮如是,苏秋池如是,还有许许多多曾出现在我哦生命中的家伙们。

    妖也好,人也好,正因为这世界还有很多的“末白”,很多“百里未步”,很多的“我们”,我才会有信心指着敖烁的鼻子说他错了,说这个世界,依然有它存在的价值,以及改变的希望。

    我们谁都曾失望,谁都曾受伤,但人生本就如此,完美无缺只是童话。但,每个人都有不给自己留下遗憾的机会。

    只要是自己认真地活过,只要为生命中重要的人努力战斗过,这本身已是一种完美。

    我的力气,是真的用尽了。

    白发越来越多,其中一缕,凶狠地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怕死去,只是,希望在死去之前,把那句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讲给某人听。

    那些白头发真狠哪……勒得我脖子都要断了,眼睛又看不清楚了,耳边时而是沧瞳凯跟玄的声音,时而是敖烁变态的大笑,时而是敖炽在呼喊我的名字……

    远处,响起了隆隆的声音,但不是雷声,是一声久违的,狮子的吼叫,贯穿天地的力量。

    我的眼睛越过了黑暗,看到了一束阳光,像我刚刚诞生在浮珑山,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那样,层层的云端里,金色的光线旋转着穿过,投射到我的身上,一场风雪刚刚停下,我的周围,只有温暖,温暖,温暖……

    八

    “张嘴!”

    我举着勺子,里头装着药水。

    敖炽高傲地别过脸去:“不吃!”

    “好吧。”我放下碗,从桌子上取来一杯香草奶昔,“这个呢?”

    如果不是身上绑满了绷带,这个看起来比木乃伊多口气的男人一定会从床-上跳起来。他对我亲手制作的秘方香草奶昔有着最疯狂的迷恋。

    “我要吃!”他的两眼闪出狼一样的绿光。

    “那就张嘴!”我放下奶昔,重新拿起那碗婴儿食品,“先吃药,再甜品。没商量,不谈判。”

    他怨念地瞪着我,不情不愿地张开嘴。

    一杯香草奶昔就能让这条任性妄为的孽龙乖乖听话-----------要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男人的胃,此言诚不欺我也!

    不停里头,又飘出了久违的甜甜的味道,厨房里炖的那一大锅极品八宝糯米粥,正在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现在再没有“胖子”跟“瘦子”供我使唤了,所以自我们回到不停之后,所有的食物都是我亲自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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