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三千鸦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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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鼻青脸肿的眉山君回来了,覃川合着傅九云痛快地看了次笑话,为其恼羞成怒地驱逐,收拾一番回到了凤眠山脚下的那个小竹林里。

    其时皋都却出了一件大事。礼部张大人并着几位守京武将一夜之间被贬,合家老小尽数充军。那张大人本是住在前街的,下旨之日,全府男女号哭震天,周围百姓亦为之恻然。究其缘故,却是欺君之罪。

    原本七月底是天原充实后宫,大举选秀的日子。天原国选秀女和大燕不同,有品级的官员家中有女年满十六便要请画师为女儿作小像,写上姓名出身,密封了送入宫中由皇上、皇后亲自挑选貌美端庄的。当日张大人出资一千金,求了傅九云替他女儿作小像,谁知却被一口回绝,理由是:公子齐从不为未婚女子作小像,除非是春宫图。

    张大人无奈之下,于家中众多妻妾内选了个容貌与自家女儿有两三分相似的,死乞白赖央着傅九云替她作了画,密封起来送入宫内。

    岂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的官员听说此事,纷纷来求傅九云作画,他亦是被缠得头疼,索性带着覃川躲到了眉山居,一躲就是半个月。

    再说那个天原国皇帝,因为太子之死气得一身恶疾缠身,对选秀原本并不怎么上心。谁晓得因缘巧合之下见到张大人送上的那幅小像,竟然就对上眼了,连病都好了三分,立即选中其女,当夜就招来侍寝。见到了张小姐又觉得与画中人不甚像,皇帝难免发一通火,把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吓住了,失口将事情经过全说了出来。皇帝龙颜大怒,派人调查此事,确认无误,当即便下旨将那些送上假画的官员发配充军。

    张大人一家老小,连着那位可怜的张小姐都被押往边陲之地,唯独那画上的小妾被人秘密留下了,送上龙床,连着玩弄了三四天,玩得不成人形,皇帝的丧太子之痛才稍微好转些。

    又因得知画画的人叫作公子齐,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知道是一位高人,指不定还是个神仙,故而立即派人前去相邀。

    传旨的太监到达竹林外的时候,傅九云正将新近画好的春宫图一幅幅卷起,装进细长的画筒里,交给门外等得焦急的商人。一幅春宫图三百金,吓死人的高价,覃川一面剥枇杷一面咋舌:“我还以为你从不卖画呢。”

    傅九云走过去低头从她手里咬住一颗她吃了一半的枇杷,大嚼特嚼一番,才道:“如今与往常不同,我要上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覃川怔怔看着自己变空的手,隔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你又打算做什么?”

    他没回答,意味深长地往竹林里看了一眼,果然片刻后听见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响起:“公子齐先生,圣上有旨,快些出来领旨!”

    覃川刚剥的那颗枇杷掉在了地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别动,只管坐着。”

    他是要接近天原皇族?!她深深地盯着他,谁知傅九云并不答话,只悠闲自在地捡起方才她掉在地上的枇杷,剥了皮继续吃。太监在外面连叫三遍,不见回音,大约是有些气急败坏了,踩着竹叶要闯入竹林。

    傅九云抓了几颗滑溜溜的枇杷核,随手抛进竹林,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外面的太监却转来转去死活进不来,鬼哭狼嚎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了。覃川愕然看着他:“呃,你就这样让他走?”

    他笑得有些贼,慢条斯理地说:“一招就到便不是高人了,庸人才对。”

    “你接近皇族,是为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偏要问出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傅九云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竹林边有几株细竹抽高,鲜嫩欲滴的模样,他用手摩挲着,忽然兴起,在竹上刻了“傅九云”三字,笑道:“回头这根竹子长高了,我的名字大约也会随着长高,叫别人知道这根竹子是我的。”

    他难得孩子气一番,覃川也觉得有些好笑,凑过去在另一根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得意扬扬:“那这根就是我的。”

    他俩把靠着竹林边上新长出的小竹子都蹂躏一遍,覃川抢不过他,只好抱住最后一株竹子不放,飞快地在上面刻下“覃川”二字,还没来得及宣称自己是主人,傅九云便强行凑过来,明目张胆地在她名字旁刻了自己的名字。

    “这根就是我们两人的吧。”他握住覃川挥上来的拳头,忽然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就算以后人死了,成灰了,总还是有痕迹证明一切存在过。不会所有一切都成灰的。”

    覃川别过脸不看他,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鬼使神差,居然盯着竹子上两人靠在一处的名字发起呆来。是的,他说得不错,就算以后肉体陨灭了,魂魄被忘川洗涤了,把这一世的痛苦美好尽数抛却,这片竹林却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青竹不会说谎,两人并排在一起的名字便可胜过千言万语。

    她发了很久的呆,忽喜忽悲,一时心跳一时又颓然,竟有些如痴如醉。

    已在黄泉的亲人们,此刻是苛责她,还是为之欣喜?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有一种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不是对刹那美好的欲望,是活生生的,鲜血般炽热活泼的欲望。或许真像傅九云说的那样,他想要她过一个普通女人该过的幸福日子,事到如今,她自己也隐隐有这样一种愿望。

    明知这样的愿望不可能,可期盼的心不是假的。她就这样被来回拉扯,想要在幻想里逃避令人痛楚的那面。她才发觉自己仍然会幻想,想与他看着这片竹林越发茂盛,刻着两人名字的那根青竹越长越高,到白发苍苍的时候两人来探望它,说起那些永不湮灭的事情——多么美好的幻想,令人流连忘返。

    覃川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把额头埋进掌心,她已经不愿再想为什么傅九云会出现在幻想里,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甚至左紫辰也不可以。

    不用再想了,也不能再想,她对这个事实感到筋疲力尽。

    傅九云从后面轻轻环抱上来,下巴抵在她肩窝上,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再反抗,深深地无力地靠向他,像是战败了,对自己缴械投降。

    “起风了,回去吧?晚上我做红烧排骨。”他低声说,拍了拍她的头顶。

    覃川半天没声音,忽然动了一下,耍赖似的回答:“大厨师,我不要红烧排骨,要你的拿手菜。”

    他立即起身左右张望,神情犹豫。她奇道:“你看什么?”

    “看庄子里哪家养了羊,不是要吃我的拿手菜吗?”他笑得诡异,“九云大人的拿手菜就是烤全羊。我去偷一只来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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