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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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标郑大人,他伤很重,得马上找个郎中,不然就危险了。”一个清兵焦急地回答。

    张仰山吃了一惊:“是郑大人负伤了?快,快把郑大人放到车上来!”

    士兵还没来得及把郑元培放在马车上,一队英军士兵就出现在眼前。

    这是那个刚刚杀过人的威尔逊上尉,他率一小队士兵走下一个小山坡,迎面和护送郑元培的清兵猝然遭遇。英军士兵来不及开枪,双方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张仰山、林满江吓坏了,慌忙躲到马车下,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英军士兵被清兵砍倒,他背囊中滚出了一个物件,这物件一直滚到马车旁张仰山的脚下。张仰山和林满江躲在马车下,惊恐地望着混战中的士兵,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木盒子。

    威尔逊用燧发式手枪打倒一个清军士兵,便没有机会再装填子弹了,清军士兵挥刀蜂拥而上,一心想把他砍成肉泥,威尔逊只好抽出佩剑抵挡。

    这场肉搏战刺激了郑元培,他好斗的天性骤然迸发出来,一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他推开护卫他的士兵,抽出腰刀扑向威尔逊,两人刀剑相交,纠缠在一起。

    双方的士兵不断地倒下,最后只剩下郑元培和威尔逊。两人浑身是血,都已精疲力竭,威尔逊左肋中了一刀,郑元培腹部又添新伤,两人刀剑脱手后又厮打在一起,在地上滚动着,威尔逊从军靴里拔出匕首,用身子压住郑元培,匕首尖一点点接近郑元培的胸膛,郑元培用双手托住威尔逊的手腕,双方竭尽全力地坚持着……

    郑元培看见马车下躲着的张仰山,急呼:“张掌柜,帮帮我……”

    张仰山从马车下爬出来,林满江一把拉住他:“掌柜的,危险!”

    张仰山推开林满江,随手从地上捡起樟木盒向威尔逊掷去。樟木盒在空中翻滚着画出一道抛物线,砸在威尔逊的后脑勺上,威尔逊一怔,被分了心,郑元培抓住时机,双手将威尔逊握刀的手反转,用力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威尔逊终于两眼翻白,倒下死去……

    郑元培大叫:“好样儿的!”他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了。

    张仰山从马车下拉出林满江:“快,把郑大人抬车上去!”

    两人合力将郑元培抬上马车,林满江抄起鞭子:“掌柜的,咱们快走!”

    张仰山正要上车,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是那个雕有精美图案的樟木盒子,张仰山随手捡起来跳上了马车。

    马车卷起一股尘土迅速跑远了。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城东高碑店附近。远处来的方向上,隐约还有枪炮声。

    车里传来郑元培虚弱的**声,张仰山急忙俯身过去:“郑大人,郑大人!”

    郑元培昏迷不醒,脸色惨白,身上随着车子的震动不停地渗血。张仰山翻看着郑元培的伤口:“这样流血可不行,咱们得找个大夫,好歹把这血先止了。”

    前边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林满江连找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人,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又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

    林满江蹭了蹭额头上的汗,下了车去敲门。里面半晌无人应答,林满江一推,门开了,他探头进去看了看,回身沮丧地对张仰山说:“还是个没人的!这什么世道啊?人有家都不敢回了!”

    张仰山想了想:“要不咱们就在这歇歇吧,我看郑大人的样子再走是不行了。”

    林满江顺着张仰山的目光看去,郑元培已经气息奄奄了。

    林满江和张仰山费力地把郑元培抬到屋里的土炕上,点上灯。

    郑元培嘴唇干裂,浑身烧得滚烫。张仰山摸着郑元培的额头对林满江说:“赶紧找盆凉水来,给郑大人降降温。”

    林满江答应着出去了,很快端来了凉水。

    张仰山慢慢地撕开郑元培已经破碎的战袍,小心翼翼地给郑元培清洗伤口。林满江不停地往郑元培的额头上敷着冷手巾,忧心忡忡地问:“掌柜的,怎么办啊?”

    张仰山瞅瞅郑元培,又瞅瞅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

    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急促的枪炮声,两人慌忙吹灭了油灯。等没了动静,两人才又松了一口气。张仰山再看郑元培,伤口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渗血,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被血水浸透了。

    张仰山摇摇头:“要是照这么个流法儿,郑大人肯定是挺不过去了。”

    林满江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脚:“哎呀!真急死人了,这方圆十几里一个活人都见不着,哪儿找大夫去啊?”

    张仰山坐在炕沿,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满江,快去咱们车上给我拿一锭胡开文的‘苍佩室’来!”

    林满江一愣,不明就里,但还是跑出去了。

    张仰山起身去找了个碟子,这时林满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接过盒子打开,取出了一块精美的古墨。张仰山看了看,一咬牙,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用力把墨敲碎了。

    林满江惊叫着:“掌柜的,您……”

    张仰山快速地把砸下的碎墨放到盘子里,滴水研起来。

    林满江嘟囔着:“这可是胡开文的老墨,比金子还贵啊!”

    张仰山看了林满江一眼:“管它呢,救人要紧!”

    “救人?救人也不用这个啊!”林满江琢磨着,掌柜的可能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胡来呀。

    张仰山继续专心研墨,研好后,蘸在手上捻了捻,吩咐道:“你再去拿一匹双加宣纸来,先取几张烧成灰,再一起拿进来。”

    片刻,林满江端着一小盆还冒着青烟的纸灰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大卷宣纸。

    张仰山把纸灰倒进墨汁里调成糊状,让林满江把郑元培的战袍解开,露出了伤口。郑元培又**了两声。张仰山把调好的糊状墨,涂抹在郑元培的伤口上,林满江很诧异地看着。

    张仰山说:“我记得在《本草纲目》上看到过,松烟墨能止血。”

    林满江半信半疑:“真的吗?”

    “这不是没法子嘛,试试吧,但愿老天爷能助郑大人挨过这一关!”

    林满江用力地点点头,张仰山继续把墨涂在伤口上。涂得差不多了,张仰山让林满江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浸上水。

    这回林满江明白了张仰山的意图,他端来一盆水,把宣纸浸入,然后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把浸了水的宣纸敷在郑元培的伤处,宣纸立刻被吸住了,鲜红的血和黑色的墨渗过来,就如同大写意的中国画。

    两人配合着把宣纸全糊在了郑元培的伤处。不一会儿,几十层沾水的宣纸裹在郑元培的身上,就像打了一层石膏。

    林满江凑过去好好看了半天,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掌柜的,这血还真止住了!”

    张仰山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助郑大人啊!”

    两日后,张仰山带着郑元培回到家中。从太医院请来为郑元培疗伤的岳太医盛赞张仰山的止血招数儿,岳太医说:“张掌柜啊,我查了《本草纲目》,那上面说‘墨,气味辛,湿,无毒,主治吐血、流鼻血、妇女崩漏、小产后流血不止’。李时珍是万也想不到您拿墨治起了刀枪伤,您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请不到郎中啊,要是当时有您岳太医在,不就没有这一出了吗?”张仰山说的是大实话。

    “据我所知,早在三国时期,名家制墨就有加中药这么一说,韦诞在墨里加朱砂、珍珠、麝香,南唐的李延圭是加龙脑、藤黄、冰片和巴豆。张掌柜,我一直没闹明白,这加了中药的墨是写字儿用呢,还是当药用?”岳太医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

    张仰山回答:“开始还是写字儿用,后来就有人研制出了专门当药用的墨,像胡开文的八宝五胆药墨,里面加犀角、牛黄、熊胆和蟾蜍,这都是名贵的中药,具有解毒止痛、消肿软坚和防腐收敛的作用。不过,只有松烟墨才能止血,油烟墨可不行,因为松烟实际上就是百草霜,它有收敛、止血的功能……得,岳太医,我班门弄斧了。”张仰山转了话题,“这两天郑大人一直迷糊着,叫也叫不醒,该不会……”

    岳太医看出了张仰山的担心,宽慰他说:“别着急,郑大人得睡几天呢。”

    “得,您尽量用好药吧!”张仰山仗义,为朋友是绝不吝惜银子。

    郑元培命大,他在受伤的第四天才苏醒过来。当他看见张仰山、赵之谦站在身旁时,很诧异地问:“这是在哪儿?”

    赵之谦笑道:“这是松竹斋张兄家,元培兄,是张兄救了你一条命啊!”

    郑元培想了想,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感谢张掌柜的救命之恩!”

    张仰山直到这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他轻声说:“醒过来就好,郑大人,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

    郑元培可安不下心来,他急着问:“战事如何了?”

    赵之谦手里摇着他那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说:“嗨!听说八里桥失守的第二天,皇上就带着皇后、妃子和王公大臣跑到热河去了。”

    “跑了?皇上不是说要御驾亲征吗?”郑元培瞪大了眼睛。

    赵之谦压低了声音:“现如今,皇上的话还能信吗?此一时,彼一时吧!”

    郑元培的脸上阴郁起来:“洋人到底还是进了京城?”

    张仰山叹了口气说:“今儿早上伙计从海淀那边回来,说洋兵进了圆明园,把能抢的金银珠宝、古玩物件都抢了,带不走的就放火烧,这不,大火都烧了两天两夜了。唉,圆明园、万寿山、香山、玉泉山的宫殿,全毁了!”

    郑元培“啪”的一掌拍在炕沿儿上:“怎么会这样!”

    张仰山急了:“郑大人,您慢着点,别震裂了伤口,您先别想这么多,养好身子要紧!”

    林满江端上来一碗鸡汤,张仰山接过来,递给郑元培:“您先把这个喝了。”

    郑元培凝视着张仰山:“张掌柜的……不,仰山兄,我郑元培这次大难不死,全仰仗仰山兄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我郑元培这辈子若是报不了恩,我的子孙后代也要替我报恩!”

    “郑大人客气了,我一个买卖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谈得上出手相救?说实话,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只是随手抄起个木盒子砸过去……哎哟!对了,那个木盒子哪儿去了?满江啊,你把那木盒子放在哪儿啦?”

    林满江在外间回答:“我放在客厅里的条案上啦,您等着,我给您拿去。”

    张仰山对郑元培说:“这小子,胆儿比我还小,当时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一把拉住我,不让我爬出来……”

    林满江捧着樟木盒走进来:“掌柜的,就是这个盒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仰山打开木盒,拿出两个卷轴,分别打开,平铺在炕上仔细端详,他突然惊叫起来:“老天爷啊,之谦兄,快来看,这是谁的手迹?”

    赵之谦急忙凑过来,不看则已,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颓然地坐在炕沿上:“我不是做梦吧?宋徽宗和怀素的手迹?”

    这一刹那,房间里的人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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